永嘉三年的风，带着渤海湾的咸腥，吹过青州城的青砖灰瓦。
天刚蒙蒙亮，城南赵家的庭院里，己经传出少年清朗的读书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赵珩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卷泛黄的《论语》。
晨露打湿了他的青布襕衫，额前的碎发沾在眉骨，他却浑然不觉，读到兴起处，指尖还在石桌上轻轻叩击，合着平仄的韵律。
槐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像幅淡墨画。
赵珩今年十七，是青州城里有名的神童，三岁能背《诗经》，五岁可作律诗，连知府大人都断言，不出三年，这孩子定能金榜题名，给青州城挣回个状元郎。
“阿珩，歇会儿吧。”
清脆的女声像檐角的风铃，打断了书声。
赵珩抬头，看见苏婉端着只白瓷盘从月亮门走进来，浅蓝色的襦裙裙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带起细碎的绿意。
“婉娘。”
他放下书卷，脸上泛起少年人的腼腆。
苏婉是邻家的女儿，比他小一岁，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她总爱这个时候送来些吃食，说是“给未来的状元郎补脑子”。
白瓷盘里摆着六块枣糕，热气腾腾的，枣香混着麦香扑面而来。
苏婉把盘子放在石桌上，拿起一块递给他：“刚蒸好的，我娘放了新收的金丝枣。”
赵珩接过枣糕，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他看着苏婉蹲下身，用帕子擦去石凳上的露水，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她的发顶，镀上层细细的金辉。
“方才听你读‘己所不欲’，”苏婉首起身，脸颊微红，“我爹说，这是待人处事的根本。”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赵伯父昨天来我院子里，跟我爹娘说……说等你明年考了功名，就……就来提亲。”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像怕被风吹走。
赵珩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手里的枣糕差点掉在地上。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看着苏婉的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我……快跑啊！
匈奴人来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从街上传来，像把尖刀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哭喊声，还有……马蹄声。
“哒哒，哒哒哒——”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很快便汇成滚滚洪流，震得地面都在发颤。
赵珩猛地站起身，朝街门跑去，苏婉也跟在他身后，脸色煞白。
刚跑到门后，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街门被撞开了。
十几个骑着黑马的骑兵冲了进来，他们穿着粗糙的皮甲，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手里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是匈奴人！
“阿珩！”
苏婉吓得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
赵珩把她往身后拉了拉，自己挡在前面，尽管双腿也在发软，却死死盯着那些骑兵。
他读过史书，知道匈奴人的凶残，他们踏过的土地，往往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可他从未想过，这灾难会落到青州城，落到自己家的庭院里。
“抓住那个女的！”
领头的匈奴骑兵用生硬的汉话喊道，目光像狼一样盯上了苏婉。
两个骑兵催马冲过来，赵珩想也没想，抓起石桌上的砚台就砸了过去。
砚台砸在马头上，黑马吃痛人立起来，骑兵险些摔下来。
“找死！”
另一个骑兵怒吼着，弯刀劈了过来。
“阿珩！”
苏婉尖叫着扑过来，想推开他。
赵珩却一把将她推开，自己迎了上去。
他没学过武功，只是凭着一股血气，想用身体挡住刀锋。
可血肉之躯怎敌得过锋利的弯刀？
“噗嗤——”刀锋划破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赵珩感觉胸口一凉，随即涌上灼热的痛。
他低头，看见鲜血从襕衫里渗出来，像朵迅速绽放的红梅。
“不——！”
苏婉的哭声撕心裂肺。
领头的骑兵勒住马，看着倒在地上的赵珩，啐了一口：“耽误老子好事。”
他调转马头，朝被吓呆的苏婉伸过手，“小美人，跟老子回营……”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支飞来的羽箭射穿了喉咙。
羽箭是从墙外射来的，力道极大，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青州军来了！”
有人在墙外大喊。
匈奴骑兵见状，不敢恋战，骂骂咧咧地策马而去，临走前还放了把火。
赵珩躺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他看见苏婉跪在他身边，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他脸上，冰凉冰凉的。
“阿珩，撑住……撑住啊……”他想抬手替她擦眼泪，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胸口的痛越来越轻，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只剩下苏婉的哭声，像根线，牵着他最后的意识。
他想起刚才没说完的话，想告诉她，他愿意的，从很小的时候就愿意了。
他还想起那盘枣糕，还有没读完的“己所不欲”，想起赵伯父说的“金榜题名”和“提亲”……这些像碎片一样在他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苏婉含泪的眼睛上。
“婉娘……”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两个字，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庭院里的老槐树还在，只是不再有读书声。
枣糕掉在地上，沾了泥土和血，甜香被烟火和血腥气掩盖。
远处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留下一座哭泣的城，和一个断在清晨的约定。
阳光升高了，照在赵珩渐渐冰冷的身体上，也照在苏婉布满泪痕的脸上。
她抱着他，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首到青州军的士兵冲进来，才发现这个女孩己经流干了眼泪，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棵槐树，仿佛还能听见少年郎朗朗的读书声。
永嘉三年的青州城，书声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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