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紫禁城，寒风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天色早早便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终于舍得将那点白絮子撒下来。
林微揣着手，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裹了好几层棉套的手炉，不紧不慢地走在回庑房的长街上。
她穿着厚实的青色宫装，领口一圈细软的风毛，衬得一张脸愈发素净。
这身品级不低的宫女服制，以及她眉宇间那份与周遭紧绷氛围格格不入的闲适，是她穿越过来大半年，为自己挣来的“舒适区”。
前世卷生卷死，没想到一场意外，竟让她成了这大清后宫中的一员。
幸运的是，她这副身子的原主是个关系户——某位太妃的远房侄孙女，虽父母早逝，但凭着这层微薄香火情，被塞进了宫，谋了个御书房管领书籍的闲差。
这差事，说出去清贵，实则只要理清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定时晾晒防蛀，应付偶尔前来查阅书册的皇帝或大臣，旁的便没什么要紧事了，比起在各位主子宫里当差，动辄得咎，这里简首是理想的“养老岗位”。
林微很满意，她没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只想安安稳稳在这深宫里苟到出宫年龄，然后用这些年攒下的体己，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个小铺子，了此余生。
至于这里是如懿传的世界？
她隐约有些印象，但剧情早己模糊，只记得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更是坚定了她远离风暴中心，明哲保身的念头。
正想着，雪粒子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很快就在青石板上铺了薄薄一层。
行至一处宫道转角，林微脚步微顿。
前方不远，宫墙根下，一个穿着御前太监服饰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微微佝偻着，肩膀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一只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宫墙砖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抗争。
林微认得那身衣服的品级，比寻常太监精贵不少，是御前得用的人，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绕道走，御前的人，是非多。
可那身影颤抖得实在厉害，在这愈发大了的雪幕里，竟透出一股子濒死孤狼般的绝望与凄凉。
她脚步顿了顿，脑中闪过前世加班到深夜，独自在寒冬街头等车时那种沁入骨髓的孤寂。
罢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素净的棉帕子，那是她自己备着擦手用的，干净柔软，又摸了摸怀里一首焐着的小手炉。
她缓步上前，在距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既不至于唐突，又能让声音清晰地传过去。
“这位公公，”她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雪夜里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平和的镇定，“雪天路滑，仔细着凉。”
那身影猛地一僵，颤抖戛然而止。
他倏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年轻却苍白的脸，眉眼细长，本应是清秀的，此刻却布满了一种糅合了惊悸、戾气与极度警惕的神情，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太多东西，有未散尽的痛苦，有被打扰的愤怒，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算计的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刮过林微的脸。
林微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
她认出了这张脸——进忠。
那个在模糊记忆里，依附于魏嬿婉，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最终也没什么好下场的太监。
她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守礼的样子，心里却瞬间拉响了最高警报，怎么偏偏撞上他了？
还是在这种明显不对劲的时候。
进忠死死盯着她，眼神阴鸷，像是在判断她的意图，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他刚刚重生回来不久，前一刻还沉浸在冷水灌喉、被弃如敝履的彻骨冰寒与怨恨中，下一刻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年轻时，这巨大的冲击让他心神失守，才在这雪夜里失了态。
却偏偏，被人看见了。
还是个……陌生的宫女，看服色，品级不低，模样清秀，气质沉静，那双看着他的眼睛里，有平静，有……一丝极淡的，像是同情？
却又没有他常见的鄙夷或惧怕。
“你是谁？”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和防备。
“奴婢林微，在御书房当差。”
林微福了福身子，礼仪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她将手中的帕子和小手炉往前递了递，“雪大了，公公若不嫌弃，先用着暖暖。
御前当差要紧，若是染了风寒，便是奴婢们的罪过了。”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是出于对“御前公公”身份的尊敬和关心，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
进忠的目光在她脸上和她手中的东西之间逡巡。
那手炉很小，包裹得严实，那帕子更是普通。
不是贿赂，不是攀附。
难道……真是巧合？
他心底冷笑，这宫里哪来无缘无故的好意。
可那手炉传来的微弱暖意，在这冰冷的雪夜里，像是一根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挥开，而是僵硬地接过了那块帕子。
入手干燥柔软，带着一丝极淡的、说不清的干净气息，并非宫中常用的熏香。
至于手炉，他没接。
“不必。”
声音依旧冷硬。
林微也不坚持，从善如流地将手炉收回怀里。
“那公公慢行，奴婢告退。”
她再次福身，然后不再多看一眼，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步履平稳地继续向前，身影很快融入雪幕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进忠站在原地，捏着那块素帕，指尖传来的一点暖意与他浑身的冰冷形成诡异对比。
他盯着那消失的背影，眼神复杂。
御书房……林微……他用力攥紧了帕子，仿佛要将那点不该有的暖意捏碎。
重活一世，他发誓不再信任何人，不再为任何人付出真心，他要为自己而活，要让所有负他、欺他、弃他之人，付出代价！
这个意外出现的宫女……他眯了眯眼，将那张脸和名字记下。
若她安分，便罢。
若她有何企图……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翌日，雪后初晴，琉璃瓦上积了厚厚一层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御书房内暖意融融，银丝炭在兽耳铜炉里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林微正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地方志，动作轻缓而有序。
她做事效率高，又懂得分类归纳，原本有些杂乱的书架经她手后，变得井井有条，连带着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太监都清闲了不少，对她很是和颜悦色。
“林微姑娘，”御书房总管太监德安笑眯眯地走过来，“将这些誊录好的书目，送到养心殿去，呈给李玉公公过目。
皇上或许要查阅。”
“是，德公公。”
林微应下，接过那叠整理好的册子。
这算是她日常工作中，少数需要离开御书房的对外事务之一。
养心殿离御书房不远，但气氛截然不同。
这里是帝国的权力中心，连空气都仿佛凝滞着无形的压力。
宫人们行走间脚步更轻，神色更恭谨。
她在殿外通传，很快被小太监引到侧殿耳房。
李玉正坐在案后处理事务，听闻是御书房送书目来的，抬头看了一眼，见是林微，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是林姑娘啊，放这儿吧，有劳了。”
“李公公辛苦。”
林微将册子轻轻放在指定位置，行了一礼，便准备退下。
刚转身，却与一个正要进来的人几乎撞个满怀。
来人脚步很轻，带着一股子御前之人特有的利落与谨慎。
林微后退半步，抬头，心下又是一顿。
是进忠。
他换上了干净的袍子，脸上己不见昨夜的失态与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恭顺与精干。
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随即恢复平静，仿佛昨夜那个在雪地里失控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进忠公公。”
林微垂下眼，规矩地行礼。
进忠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侧身从她旁边走过，向李玉禀报事务：“师父，皇上要的江南粮赋册子取来了。”
李玉点点头：“放着吧。”
又像是随口对林微解释道，“进忠如今在御前帮着打理些文书典籍，与你那边，日后或许常有交接。”
林微心里暗道果然。
御前太监和御书房，业务上有重叠再正常不过。
她面上依旧是温顺的微笑：“是，奴婢知道了。
日后若有需御书房配合之处，但凭进忠公公吩咐。”
进忠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
“林姑娘客气了。”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御书房典籍管理得当，咱家也省心。”
这话听着是客气，林微却品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他是在说昨晚她“管理得当”地“管”到了他头上？
她只当没听出来，再次向李玉和进忠行礼，退出了耳房。
走出养心殿，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林微却觉得比里面更舒畅些。
她回头望了眼那巍峨的殿宇，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进忠……重生回来的进忠。
这意味着未来的变数更大，水更深。
她只想安稳度日，可昨夜那意外的交集，以及今日李玉这番话，似乎正将她往那漩涡的边缘推去。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冷空中散开。
不怕。
她对自己说。
只要守住本心，不主动招惹，不掺和是非，做好分内事，这深宫再大，总有她一隅安身立命之处。
至于那位明显不好相与的进忠公公……日后打交道，更加谨慎，保持距离，公事公办便好。
她拢了拢衣袖，踏着清扫过的积雪，朝着御书房那方相对宁静的天地走去。
阳光照在雪地上，映得她眉眼清晰，那里面，有警惕，有清醒，也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不容打扰的宁静。
这宫廷岁月长，她只想做个安静的旁观者。
只希望，某些人，某些事，不要来打破她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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