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申城，空气黏稠得化不开。
梧桐树上蝉鸣聒噪，一声接一声地撕扯着毕业季的离愁。
申城大学中文系的毕业聚餐设在校园东侧的老食堂。
天花板上吊扇拼命旋转，却搅不动满室燥热。
穿着各色文化衫的毕业生们举着啤酒杯，笑声、哭声、祝福声和碰杯声混杂在一起，蒸腾出青春最后的狂欢。
吴荆华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本边角磨损的《宋词选注》。
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书，扉页上还有她娟秀的批注。
“荆华，发什么呆呢？”
冯棠拎着两瓶啤酒走过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毫不客气地在对面坐下，利落地用牙咬开瓶盖，推过一瓶来，“最后一顿了，还不尽兴点？”
吴荆华接过啤酒，却没有喝，“在想明天的事。”
“叶紫的面试？”
冯棠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放心吧，咱们叶大才女进电视台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
吴荆华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越过冯棠，落在不远处被同学们围住的叶紫身上。
她穿一袭水蓝色长裙，笑靥如花，正从容地应对着大家的敬酒。
无论在哪里，叶紫总是人群中的焦点，像一颗注定要闪耀的星。
“不是想她的事，”吴荆华转回视线，“是我自己的决定。”
冯棠放下酒瓶，表情严肃了些，“你真要去育才中学当老师？
不是我说，以你的才华，太可惜了。
陈教授不是推荐你去社科院吗？
要不来我们市政府办也行，这次招考我打听过了，正需要你这样的笔杆子。”
吴荆华沉默片刻。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湮没在远方的楼群后。
“出去走走吧，”他突然说，“这里太吵了。”
夜色中的操场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微风拂过，带来一丝清凉。
跑道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夜跑，看台上偶尔坐着几对情侣，依偎着说悄悄话。
吴荆华和冯棠并肩走在塑胶跑道上，影子被远处路灯拉得忽长忽短。
“还记得大二那年，我们在这里跑三千米吗？”
冯棠忽然打破沉默，“你、我、还有柏棣。
那小子耍滑头，抄近道，被裁判抓了个正着。”
吴荆华嘴角扬起，“结果你拿了第一，我第二，柏棣被取消成绩，气得三天没理我们。”
“后来才知道他妈妈那时候住院了，他是想早点结束去医院陪床。”
冯棠叹了口气，“柏棣这家伙，总是把事情憋心里。”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圈。
远处教学楼灯火通明，那是低年级的学生还在为期末考试奋战。
而他们己经毕业了，明天起，这个校园就不再是他们的避风港。
“我决定去育才中学，”吴荆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我妈在那里教了二十年书。
走在校园里，我还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冯棠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荆华，我理解你对伯母的感情。
但人总要向前看，伯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你为了怀念她，放弃更好的机会。”
“什么是更好的？”
吴荆华反问，目光澄澈，“在社科院写那些没人看的论文？
在机关里写讲话稿？
冯棠，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不想要波澜壮阔的人生，只想活得平静充实。
教师的工作看似平凡，却能真正影响一些人。
我妈的学生到现在还常来看她，说因为她爱上文学，改变了人生。
这比什么都有价值。”
冯棠凝视好友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吴荆华的肩膀，“既然你想清楚了，我支持你。
不过说好了，以后我儿子可得送你班上去，让你给他开小灶。”
吴荆华笑了，“那你得先找到孩子他妈。”
“迟早的事！”
冯棠爽朗大笑，忽然又想起什么，“叶紫知道你的决定吗？
她同意？”
吴荆华望向远处，“她尊重我的选择，虽然不理解。
她说人各有志，就像我支持她去电视台一样。”
“可是电视台那个环境...”冯棠欲言又止，摇摇头，“听说竞争很残酷，潜规则不少。
叶紫那么要强，能适应吗？”
“她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强。”
吴荆华轻声说。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操场入口处跑来。
水蓝色长裙在夜风中飘动，像一只翩跹的蝴蝶。
“就知道你们在这儿躲清静！”
叶紫跑到他们面前，微微喘息，脸颊泛红，“柏棣喝多了，正抱着辅导员哭呢，你们快去劝劝。”
冯棠噗嗤笑出来，“这小子酒量不行还爱逞能。
走吧荆华，看热闹去！”
吴荆华却站在原地，“你们先去吧，我再走走。”
叶紫和冯棠交换了个眼神。
冯棠会意地点头，“那行，我先去收拾残局。
叶紫你陪他吧，等会儿老地方见。”
冯棠快步离开后，叶紫很自然地挽住吴荆华的手臂，“怎么了？
心情不好？”
“没有，”吴荆华和她并肩慢慢走着，“只是需要适应。
突然一切都变了，明天起，我们就不再是学生了。”
叶紫将头靠在他肩上，“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有学问的那个吴老师。”
她俏皮地说，然后认真起来，“无论你选择什么道路，我都会支持你，荆华。
我知道你不是平凡的人，即使是在中学教书，你也一定会做出不平凡的事。”
吴荆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月光下，叶紫的眼睛明亮如星，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与信任。
他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们的道路正在分叉，他看得到。
“明天面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轻声问。
“差不多了。
台本背熟了，服装也准备好了。
就是有点紧张。”
叶紫深吸一口气，“如果我被录取了，就要先去郊区培训基地封闭培训一个月。
我们可能要有一个月见不到了。”
吴荆华握紧她的手，“你一定会成功的。”
他们走到操场边的看台最高处，俯瞰整个校园。
图书馆还亮着无数盏灯，教学楼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更远处是城市璀璨的灯火。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我会想你的，”叶紫突然说，声音有些哽咽，“这西年，每一天和你在一起，都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吴荆华将她揽入怀中，嗅到她发间熟悉的栀子花香。
他想起大二那年母亲突然病逝，叶紫如何陪在他身边，帮他度过最黑暗的时光。
想起无数个一起在图书馆度过的午后，她安静地坐在对面，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他郑重地说，“你永远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叶紫在他怀中轻轻颤抖了一下。
敏锐如她，怎么会听不出这句话中的告别意味？
“之一？”
她抬起头，试图用玩笑掩饰突然涌上的伤感，“还有谁？
冯棠？
柏棣？”
吴荆华没有笑，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远处传来冯棠的呼唤声，看来柏棣己经被安抚好了。
“我们该回去了，”叶紫轻声说，从他怀中挣脱，重新露出明媚的笑容，“明天起，就要各奔前程了。”
吴荆华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的校园。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看似普通的决定将会如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此刻的他只是一位选择追随母亲脚步的年轻人，渴望在平凡生活中找到内心的宁静。
而命运早己在暗处布好棋局，等待他们一步步走入既定的轨道。
下看台时，叶紫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
吴荆华回握住她，心中却莫名想起母亲常念的一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人生的初见即将结束，而他们还未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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