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砚回到玺园的时候，己是凌晨。
市中心顶复的空中平层，能将大半个金融区的璀璨灯火踩在脚下，冰冷，剔透，一如他此刻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玄关的感应灯无声亮起，光线精准切割，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能照出人影的意大利黑金沙大理石地面上。
空气里有极淡的香氛，他惯用的雪松调，但今日，似乎掺进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清甜，若有似无。
他扯松了领带，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客厅靠落地窗的那一小片区域。
往常这个时候，无论多晚，林微眠都会在那里。
有时是蜷在沙发里看书，膝上盖着薄薄的羊绒毯，侧影被地灯勾勒得柔和温顺；有时是摆弄着茶几上的那盆蝴蝶兰，细心擦去叶片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像一尊安静美丽的瓷器，被妥帖安置在他设定好的位置，从不越界。
那是他亲手挑选、打磨、安置的瓷器。
但今晚，那里空着。
沙发平整，毯子叠得一丝不苟，蝴蝶兰在夜色里静默。
整个空间奢华、考究，却透着一股无人气的冷清。
傅斯砚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又松开。
或许是睡了。
他一向不过问她的行踪，她向来有分寸，懂得在需要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消失的时候保持透明。
他径首走向书房。
明天，不，确切说是今天上午九点，对恒洲电子的最终收购案即将尘埃落定。
这场历时数月、耗费无数心血的战役，到了最后扣动扳机的时刻。
他需要最后确认一遍所有环节，确保万无一失。
书房的门无声滑开。
冰冷的电子设备气息扑面而来，取代了客厅那丝残留的、扰人的清甜。
他的红木办公桌上，一如往常般整洁。
可就在桌面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异常扎眼。
不是他公司的文件格式。
傅斯砚的脚步顿住。
他走到桌后，并未立刻坐下，只垂眸审视着那个文件袋。
没有署名，没有标记。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袋口，指尖触感粗糙。
打开。
里面是两份文件。
最先滑出的，是一份签好字、盖了章的离婚协议书。
女方签名处，“林微眠”三个字清秀却力透纸背，决绝得没有一丝回转余地。
傅斯砚的唇角习惯性地勾起一丝冷嘲的弧度。
玩这套？
以退为进？
还是觉得三年期限到了，该讨要更多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个名字时，那副刻意维持的、强装镇定的可怜模样。
一个被他从泥淖里捡回来、依照他喜好雕琢成型的替身，离了他傅斯砚，她算什么？
她怎么敢？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第二份文件上时，那丝漫不经心的冷笑骤然僵在脸上。
那是几页打印出来的数据资料，密密麻麻的数字、图表、核心参数索引……是明天收购案谈判桌上，他准备用来给予恒洲电子最后一击的——绝对核心机密。
足以颠覆整个收购案价码，甚至能让他傅斯砚一夜之间从猎手变成猎物的，致命数据。
文件的最后一页，贴着一张便签纸。
依旧是那清秀的字体，却写着能诛心的话：”数据售予科特科技，价码不错，足够买我自由。
“”傅老师，三年培训结束，我该去当你正牌死对头了。
“”再见。
祝您……玩得愉快。
“科特科技。
他此次收购案中，最难缠、最阴魂不散的竞争对手。
“售予”。
“价码”。
“自由”。
“死对头”。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钉进傅斯砚的瞳孔。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恒温系统微弱的风声。
窗外是繁华的不夜城，霓虹闪烁，勾勒出他骤然阴鸷冰冷的侧脸线条。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蝼蚁噬咬般的暴怒，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在他胸腔里炸开。
他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泛出青白。
温顺？
乖巧？
替身？
全是假的！
这三年，她在他身边，低眉顺眼，婉转承欢，原来每一步都是算计，每一次微笑都在为今日这精准的一刀铺垫！
她竟然敢！
她怎么敢？！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笑终于从他喉间碾出，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比严冬更刺骨。
他慢慢抬起头，眼底是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风暴。
“林微眠……”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在齿间碾碎成齑粉。
游戏？
她想玩，是吗？
好极了。
他猛地抬手，将那叠离婚协议连同那张便签，狠狠攥成一团！
纸张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哀鸣。
“游戏，”他盯着窗外属于科特科技大厦的方向，一字一句，冰冷彻骨，“才、刚、刚、开、始。”
愤怒燃烧着他的理智，但他傅斯砚从来不是会被情绪完全主宰的人。
暴怒之后，是极致的冷静和毁灭欲。
他需要立刻行动，封锁消息，评估损失，反击，扼杀所有隐患。
以及，把那个不知死活、胆敢背叛他的女人，抓回来。
他转身，走向墙角那个需要密码和指纹双重验证的嵌入式保险柜。
那里放着更多核心的东西，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嘀——”指纹验证通过。
密码输入。
厚重的柜门无声弹开。
最外层放着一些重要的产权文件和印章。
他的目光却越过那些，落在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深蓝色丝绒盒子上。
那是林微眠刚来玺园时带来的少数私人物品之一，他记得当时她小心翼翼地想藏起来，被他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吓得立刻放开手，此后这个盒子就一首被丢在保险柜最深处，他从未想过打开，也毫无兴趣。
但此刻，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他。
他伸手，拿出了那个盒子。
很轻。
打开。
没有他预想中的什么少女纪念品或者无关紧要的杂物。
盒子里，只有一沓照片。
旧的，发黄的，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年少时的林微眠。
比现在更青涩，瘦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站在一片破败的街景前，或者某所看起来条件很差的学校门口。
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隔着遥远的时光，定定地看着他。
傅斯砚的眉心拧紧。
他下意识地翻过最上面那张照片。
泛黄的相纸背面，是用蓝色墨水笔写下的字迹，稚嫩，却认真得几乎要穿透纸背——”致让我活下去的光，傅斯砚。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猝不及防地狠撞了一下。
他快速翻看第二张，第三张……每一张照片背后，都写着同样一句话！
只是墨迹的颜色深浅略有不同，似乎跨越了很长的时间。”
致让我活下去的光，傅斯砚。
“”致让我活下去的光，傅斯砚。
“”致让我活下去的光，傅斯砚。
“……最后一张，似乎是她更大一些时候拍的，背景像是个大学的林荫道，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笑容终于有了些许鲜活的气息。
照片背后，依旧是那句话，只是日期落款是七年前。
七年前。
远在他认识那个所谓的“白月光”之前。
远在他因为她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而把她从那个混乱肮脏的地下酒吧带回傅家之前。
远在他亲手开始将她雕琢成另一个人的影子之前。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傅斯砚高大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伸手撑住冰冷的保险柜门框，指节用力到几乎要嵌进金属里。
书房里死寂无声。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流光溢彩，却仿佛隔了一层无法逾越的厚厚玻璃，再也落不进他眼底分毫。
那些他碾碎离婚协议时冰冷的宣言，那些他笃定游戏刚刚开始的掌控感，那些关于替身、关于训练、关于背叛的所有认知……在这一沓轻飘飘的、发黄的旧照片面前，轰然倒塌。
碎得无声无息，片甲不留。
他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青涩的、把他视为“光”的少女，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认识过那个在他身边待了三年的女人。
林微眠。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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