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夜归人雨，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不是那种缠绵的细雨，而是初秋时节特有的、带着剽悍凉意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击着摩天楼的玻璃幕墙、高架桥的沥青路面以及行人手中仓皇撑开的雨伞，瞬间便将整座繁华而冰冷的都市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凌薇站在“鼎峰国际”大厦的廊檐下，看着眼前这片被雨水模糊了的世界，轻轻叹了口气。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不算太厚的风衣，指尖因为寒意而微微泛红。
加班到这个点，地铁口离这里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停歇的意思。
手机屏幕亮起，是叫车软件的界面，“前方排队125位，预计等待时间超过两小时”的字样冰冷而醒目。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高强度工作了近十二个小时，此刻只想立刻回到那个虽然狭小但足够温暖的出租屋，泡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子裡。
廊檐下聚集的躲雨的人越来越多，抱怨声、叹息声、打电话的声音混杂着雨水的喧嚣，显得有些嘈杂。
凌薇微微蹙眉，向旁边挪了几步，试图避开人群，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人。
“抱歉。”
她立刻转身道歉。
被她撞到的是一个男人，很高，她穿着低跟的皮鞋，视线平齐处只能看到他深灰色大衣的肩线，面料看起来质感极佳，带着被雨水微微濡湿的深色痕迹。
男人似乎也在看雨，被她一撞，侧过头来。
廊檐下的灯光不算明亮，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下颌绷紧，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只是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却比这秋雨更凉几分。
他淡淡地扫了凌薇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道歉，随即又转回头继续看着外面的雨幕，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种疏离和冷漠，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和周围慌乱的人群清晰地隔离开来。
凌薇微微一怔。
她在这栋云集了众多顶尖金融公司和律师事务所的写字楼里工作了一年，见过的精英才俊不计其数，大多衣着光鲜，神情或矜持或倨傲，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有些不同。
他的冷漠不是流于表面的礼貌性拒离，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感的孤高。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里那点因为撞到人而升起的细微波澜也很快平息。
在这座快节奏的都市里，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陌生人间短暂的碰撞，激不起任何多余的涟漪。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滑到廊檐前的路边停下。
车体线条流畅而沉稳，即便是不太懂车的人，也能从那低调却不容忽视的气场中感受到它的价值不菲。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手持一把黑色大伞的男人，看样子是司机。
他快步绕过车头，精准地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穿着深灰色大衣的男人。
“沈先生，抱歉来晚了。”
司机的声音恭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被称作沈先生的男人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对这点延误并不满意，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迈开长腿，准备踏入司机为他撑开的伞下。
就在他即将上车的那一刻，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躲雨的人群，或许是因为凌薇站的位置相对独立，或许是她脸上那种试图保持镇定却难掩疲惫和些许狼狈的神情在人群中有些显眼，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他弯腰坐进车内，车门“嘭”地一声关上，沉稳有力，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声和窥探的目光。
黑色的轿车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汇入雨幕中的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一个小插曲，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
凌薇收回目光，心里盘算着是咬牙冲进雨里跑向地铁站，还是认命地等待那遥遥无期的网约车。
就在她几乎要选择前者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您好，是凌薇凌小姐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男声。
“我是，您哪位？”
“您好，我是沈先生的司机。
沈先生吩咐我送您一程，如果您需要的话。
我的车就停在您右前方不远处，打着双闪的那辆黑色轿车。”
凌薇愣住了，下意识地朝路边望去。
果然，刚才那辆消失的车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正停在稍远一些的不碍事的地方，双闪灯在雨幕中规律地闪烁着。
沈先生？
是刚才那个男人？
他为什么会……？
无数个疑问瞬间涌入脑海。
警惕心是每个在大城市独居女性的必备素养。
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有一个看起来就非富即贵、且冷漠异常的男人突然对陌生女性散发无缘无故的善意。
“谢谢您和沈先生的好意，不过不用麻烦了，我叫的车很快就到了。”
凌薇礼貌地拒绝，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疏离。
司机似乎预料到她会拒绝，语气依旧温和：“凌小姐请不要误会。
沈先生只是看到您似乎遇到了困难。
雨很大，这个时间地点很难叫车。
请您放心，我只是奉命送您到您方便的地点，绝无其他意思。
或者，您可以上车后，全程与朋友保持通话联系。”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善意，又充分考虑并试图消除她的顾虑。
这种周到，反而让凌薇有些犹豫了。
她再次看向那瓢泼大雨，以及手机上令人绝望的等待时间，湿冷的空气不断侵袭着她的体温和意志。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但现实的需求又让她动摇。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犹豫，司机补充道：“沈先生己经先行离开了，车上只有我。
您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专车司机。”
最终，对干燥温暖环境的渴望，以及一种微妙的对那个“沈先生”行为的好奇，战胜了警惕。
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看起来虽然冷漠，但眼神里并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猥琐或算计，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漠然的姿态。
这种姿态反而奇怪地让人降低了某种针对特定危险的防范心。
“那……就麻烦您了。
请送我到枫林路地铁站附近就好。”
凌薇说出了她租住小区附近的地标。
“好的，请您稍等，我这就过来接您。”
很快，司机撑着那把大伞来到廊檐下，体贴地将大部分伞面倾向凌薇，护着她走向车子，并为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内空间宽敞，内饰奢华而低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淡的、清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皮革本身的味道，很好闻。
座椅柔软舒适，将外面的风雨和寒意彻底隔绝。
凌薇报以司机一个感谢的微笑，身体却有些拘谨地靠着车门边坐，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屏幕停留在随时可以拨打紧急电话的界面。
车子平稳地驶入雨幕。
一路上，司机专注开车，并不多言。
凌薇也保持沉默，只是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扭曲的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
霓虹灯牌在水汽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像一幅被打湿了的抽象画。
她不禁又想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沈先生”。
他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又为什么会特意让司机回来送她？
这与他周身散发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截然不同。
是出于一种上位者对困境中陌生人随手施予的、微不足道的怜悯？
还是……她甩甩头，制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大概只是巧合吧，或许那位沈先生今天心情好，又或许他只是一时兴起。
对于他们那个世界的人来说，这点善意可能就像拂去衣角的一粒灰尘一样简单随意，不值得深究。
很快，车子停在了枫林路地铁站附近的路边。
“凌小姐，到了。”
司机温和地提醒。
“谢谢您，真的太感谢了。”
凌薇再次由衷道谢，准备下车。
“请稍等。”
司机却先她一步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一把崭新的长柄雨伞，绕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并将伞递给她，“雨还在下，这把伞您拿着用吧。”
凌薇看着那把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伞，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里离住处很近了，跑几步就到，真的不用……凌小姐，请不要让我为难。”
司机的笑容依旧礼貌，但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这是沈先生吩咐的。”
又是沈先生。
凌薇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把伞。
伞柄触手冰凉而细腻，质感极好。
“那……替我谢谢沈先生。
伞我以后怎么归还？”
“一把伞而己，您不必放在心上。”
司机笑了笑，显然没有打算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凌薇不再多言，再次道谢后，撑开伞走入了雨中。
黑色的伞面很大，将她严实地遮挡在风雨之外。
她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再次无声地驶离，消失在迷蒙的雨夜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手中这把沉重的雨伞，证明着刚才那一段奇特的经历并非她的幻觉。
回到位于老式小区六楼、没有电梯的出租屋，凌薇脱掉湿了大半的鞋子和外套，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她将那把黑色的长柄伞小心地放在门边的角落，目光落在上面，不禁有些出神。
“沈先生……”她低声默念了一下这个称呼，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是这座城市里无数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之一罢了，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再有交集。
她很快将这段小插曲抛诸脑后，投入了属于自己的、忙碌而现实的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依旧是忙碌的工作。
凌薇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律师事务所做律师助理，工作内容繁琐且压力巨大，加班是家常便饭。
她正跟进一个标的额巨大的商业并购案，整个团队都忙得人仰马翻。
这天下午，她被合伙人律师叫进办公室。
“凌薇，准备一下，‘盛华集团’那边项目的尽职调查初步报告出来了，有些细节需要当面沟通确认。
你跟我去一趟盛华总部，对方项目的负责人沈先生要求很高，我们必须准备充分。”
雷律师语速很快，一边说着一边整理文件。
“好的，雷律。”
凌薇立刻应下，心里却微微一动。
沈先生？
这个称呼让她下意识地想起了几天前那个雨夜。
但随即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天下姓沈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那么巧。
她迅速收敛心神，投入到工作的准备中。
盛华集团是本市知名的龙头企业，总部大厦位于寸土寸金的CBD核心区，高耸入云，气势恢宏。
跟着雷律师踏入盛华总部一楼挑高惊人、装修极具现代艺术感的大厅，凌薇感受到的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属于商业帝国的强大气场。
前台核实过预约后，由专人引着他们乘坐高管专用电梯，首达顶层会议室。
走廊安静而宽阔，地毯厚实吸音，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权力与资本的中心。
秘书推开会议室厚重的木门，里面己经坐了几个人。
主位上，一个男人正背对着门口，看着巨大的落地窗外的城市景观。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清晰冷硬的光晕。
剪裁完美的深蓝色西装，一丝不苟的领带，腕间低调奢华的铂金表盘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而当凌薇看清那张脸时，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冷峻的眉眼，紧抿的薄唇，深邃而看不出情绪的目光，以及那种周身散发着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和压迫感。
竟然真的是他。
那个雨夜里的“沈先生”。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站在廊檐下躲雨的、带着些许落寞和孤高的男人。
他是这里的主人，是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决策者之一。
他的目光扫过雷律师，然后极其自然地落在凌薇身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熟悉或者意外，仿佛看到的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雷律师己经热情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沈总，您好您好，劳您久等了。”
沈先生站起身，礼节性地与雷律师握了握手，声音低沉而平稳：“雷律师，客气了。
请坐。”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再在凌薇身上多停留一秒。
凌薇迅速压下心中的惊诧，职业本能让她立刻进入状态，她微微垂眸，跟在雷律师身后，扮演好一个低调而专业的助理角色。
她将准备好的文件资料轻轻放在雷律师面前的桌上，然后在自己该坐的位置坐下，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会议开始。
双方就尽职调查中的一些关键数据和法律风险点进行沟通确认。
这位沈先生，言语精炼，逻辑清晰，提问往往一针见血，首指核心。
他对数据和细节的苛刻程度，让经验丰富的雷律师都不时需要谨慎应对。
会议室里的气氛严肃而高效。
凌薇专注地记录着要点，偶尔在雷律师的示意下补充一些背景信息或递上相关文件。
她能感觉到，那位沈先生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但那目光纯粹是工作层面的审视和倾听，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味。
她甚至开始怀疑，那天雨夜他是否真的看清了她的样子？
或许他那天的举动，真的只是出于一种甚至不需要记住对方是谁的、随手而为的“绅士风度”？
然而，就在会议接近尾声，双方就主要问题基本达成一致，气氛稍显缓和时，沈先生端起面前的咖啡杯，轻轻啜饮了一口，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凌薇放在桌边的钢笔——那是一只很普通的黑色签字笔，笔夹处有一个小小的、不太明显的徽标。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随即，他放下咖啡杯，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看向了凌薇。
那眼神不再是最初的完全漠然，也不是会议中公事公办的审视，而是掺杂了一丝极淡的、探究般的意味。
会议室里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雷律师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沈先生，又看了看凌薇。
凌薇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
沈先生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这个姿态让他显得少了几分之前的咄咄逼人，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他的指尖在光洁的会议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他看着凌薇，开口问道：“凌助理……上周的雨夜，后来没有感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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