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仿佛被扔进万年玄冰窟，那不是皮肤表层的寒意，而是钻进骨缝、要将灵魂都冻成冰渣的酷寒。
凤九幽的意识就是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中被硬生生拽回来的。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腑，冰冷刺骨的潭水疯狂灌入她的口鼻。
窒息感像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掐住她的喉咙，肺部火烧般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我……不是己经死了吗？
这个念头如一道黑色闪电劈开她混沌的脑海。
记忆的最后是那座她亲手建立的辉煌摘星楼。
楼外火光冲天杀声震地，楼内她最信任的皇夫——那个被她从一介布衣亲手扶上帝后之位的男人——正含情脉脉地将一杯琥珀色美酒递到她唇边。
“九幽，辛苦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喝了它，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喝了。
然后穿肠烂肚的剧痛瞬间爆发。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到的却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从皇夫身后缓缓走出。
妹妹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上面还残留着她心腹大将的余温，脸上的笑容甜美又恶毒。
“皇姐，这凰血宝座你坐得太久了。
现在该换我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金戈铁马踏平的万里江山，她呕心沥血缔造的煌煌盛世，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真是……可笑啊。
灵魂被烈焰与剧毒灼烧的痛苦仿佛还烙印在意识深处，可眼下这刺骨的寒意与溺水的痛苦又是怎么回事？
“噗——”就在凤九幽的意识即将再次被黑暗吞噬时，一股更庞大陌生的记忆洪流毫无预兆地粗暴冲进她的脑海！
“洛安阳……”一个名字带着无尽的卑微与痴狂在她脑中炸开。
这是东玄国最不受待见的九公主，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的记忆里没有金戈铁马权谋天下，满满当当全是镇国公府三公子萧景然的身影。
为了追逐那个萧景然，这位公主殿下简首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当众表白被拒，死缠烂打被骂，甚至为了多看他一眼不惜爬墙翻院，结果摔断了腿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画面飞速闪过。
是她在宫宴上痴痴望着萧景然，却被对方投来厌恶至极的眼神。
是她精心准备了礼物，却被萧景然当众随手丢给了下人。
是她听闻萧景然今日会来皇家别院的寒潭赏景，便不顾宫女劝阻兴冲冲跑来，想要制造一场“偶遇”。
……蠢货！
凤九幽的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
为情所困？
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简首是她凤九幽一生最看不起的废物！
两股天差地别的记忆在她脑中疯狂冲撞撕扯。
一边是铁血铸就的帝王史诗，充满了杀伐、荣耀与背叛；另一边是卑微到尘埃里的少女情痴，写满了愚蠢、羞辱和不自量力。
“啊——！”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要被这剧烈冲突撕成两半，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从水里拽了出来，然后像扔破麻袋似的“砰”一声丢在冰冷坚硬的岸边。
“咳咳咳……呕……”新鲜空气涌入肺部，她本能地侧身剧烈咳嗽，将呛进去的潭水污物大口吐出。
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公主殿下！
总算捞上来了！”
“快看，这副样子真比落汤鸡还难看。”
“啧啧，为了见萧公子一面连命都不要了，真是痴情啊。”
“痴情？
我看是痴傻吧！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萧公子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嘈杂刺耳的议论声像无数细针扎进她的耳朵。
那些声音里没有半分担忧，全是幸灾乐祸的嘲讽与毫不掩饰的鄙夷。
凤九幽费力撑开沉重眼皮，视线从模糊到逐渐清晰。
她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宫女、太监、还有些衣着华丽的贵女公子。
他们远远站着对她指指点点，脸上都挂着看好戏的表情。
屈辱。
这是洛安阳记忆里最熟悉的情绪。
但对于凤九幽，这种被蝼蚁围观审视的感觉，是她成为铁血女帝后再也未曾体会过的。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帝王怒火开始缓缓燃烧。
她的眼神下意识变得冰冷锋利。
那些还在议论的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眼神扫过，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声音也小了下去。
他们有些惊疑不定，这位草包公主的眼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吓人？
凤九幽没有理会这些杂鱼。
她的身体太虚弱了，浑身湿透冷得像块冰，连动动手指都觉得费力。
但她的意志在确认了“重生”这个荒谬的事实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凝聚。
活下去。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那些背叛我的人，皇夫、皇妹……我凤九幽发誓，若有重见天日之日，必将你们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强烈的恨意化作一丝微弱力量，支撑着她努力看清眼前的世界。
她的视线越过人群，最终定格在不远处的一道身影上。
那人站在古松的阴影下，身形挺拔如枪，与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腰配狭长战刀，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轮廓分明的下颌。
他宛如黑夜里最沉默的猎手，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气比这深秋潭水更冷三分。
当凤九幽的目光投过去时，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
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隔着数丈距离，精准地与她对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幽暗，不起波澜，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万丈深渊。
此刻这双眼睛里正倒映着她趴在地上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
凤九幽清楚地从那眼神中读出了毫不掩饰的情绪。
不是同情，不是担忧，甚至不是漠不关心。
而是厌恶。
一种看到地上最肮脏垃圾时才会流露出的极致冰冷的厌恶。
这股强烈的负面情绪像一根针狠狠刺进凤九幽的意识。
她是谁？
她是凤九幽！
是凭一己之力从血腥厮杀中胜出，登临九五统御西海八荒的女帝！
天下苍生谁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滔天怒意涌上心头，她几乎要挣扎起身，下令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拖下去乱刀砍死！
可就在这时，属于洛安阳的记忆碎片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影夜，你看我今天这身衣服好看吗？”
——“影夜，萧公子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影夜，你别总是冷着一张脸嘛，笑一个给我看看呀？”
原来这个男人是洛安阳的贴身影卫，名叫影夜。
他是皇帝派来保护她，却被她当成倾倒情绪垃圾的树洞，甚至时常被她用来打探萧景然消息的工具人。
难怪。
难怪他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在任何人眼里，这位九公主洛安阳恐怕都和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没什么区别。
凤九幽的怒火瞬间被一股更深沉的冷意取代。
她趴在地上，隔着冰冷的空气与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对视。
洛安阳的记忆告诉她，这是一个忠心耿耿沉默寡言的影卫。
可是，她凤九幽的帝王首觉——那份于无数生死间磨砺出的敏锐——却在灵魂深处发出尖锐嘶鸣。
不。
这个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影卫那么简单。
一个真正的影卫眼神里或许会有麻木冷漠，但绝不会有如此强烈的、仿佛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审视与鄙夷。
那不是看一个“主子”的眼神。
那是一头蛰伏于黑暗的孤狼，在审视一只随时可以撕碎的愚蠢猎物。
这个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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