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李素芬手里拿着的、正准备去喂鸡的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糠皮撒了一地。
她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只还在微微渗血的狍子和野兔，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声音：“这……这都是你打的？”
王秀娟也忘了继续晾晒手里那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湿漉漉的衣服滴着水，在她脚边聚起一小滩。
她看着徐国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收获冲淡了些许的担忧。
早上他出门时，她心里还七上八下，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没想到……妹妹徐秀英从里屋蹦出来，看到地上的猎物，惊喜地尖叫一声：“哥！
你太厉害了！
这么大个狍子！”
她蹲下身，想用手去摸那狍子还带着体温的皮毛，又有些害怕地缩回手。
小石头更是挣脱了奶奶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徐国强腿边，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爸！
肉！
晚上吃肉！”
徐国强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意，他弯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嗯，吃肉。”
然后对母亲和妻子说：“运气好，下了几个套子，套着了。”
这时，父亲徐满仓也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猎物，又抬眼看了看徐国强，目光在他肩上的猎枪和身上沾着的泥土草屑上停留片刻，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松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
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蹲下身，伸手捏了捏狍子的后腿，又掂量了一下野兔。
“这狍子有个三十五六斤，是只半大崽子，肉嫩。”
徐满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李素芬道，“剥了吧，皮子好好鞣，能做个坎肩。”
“哎，哎！”
李素芬这才回过神，连忙应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和激动，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瓢，也顾不上收拾撒掉的糠皮，就急着要去拿刀。
“妈，我来吧。”
徐国强拦住她。
打猎的人，处理猎物是基本技能。
他前世后来虽然不亲手做了，但记忆还在。
王秀娟也默默放下手里的湿衣服，去灶房烧热水，准备帮忙。
徐国强将猎枪小心地靠墙放好，从屋里拿出他那把磨得锋利的匕首和一个木盆。
他将狍子拖到院子角落的空地上，动作麻利地开始剥皮。
匕首划过皮毛，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小石头和秀英好奇又有点害怕地在旁边看着。
徐满仓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不远处，默默地抽着旱烟，目光落在儿子熟练的动作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国强的手法很专业，下刀精准，尽量保持皮子的完整。
狍子皮虽然不如狐狸皮、貂皮值钱，但硝制好了，冬天也能御寒，或者拿到供销社也能换几个钱。
很快，一张相对完整的狍子皮就被剥了下来，摊在一边。
接着是开膛破肚，将内脏小心地取出。
心、肝、肺这些“下水”在穷人眼里也是好东西，清洗干净了照样是美味。
狍子胃里还没消化完的草料散发出特有的腥臊气。
王秀娟端来热水，帮忙冲洗剥皮后血淋淋的狍子肉和内脏。
看着那红白相间、纹理清晰的肉块，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家里己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肉了。
野兔的处理就简单多了，皮子剥下来，肉剁成块。
“这狍子肉，咱自家留一半，剩下的……”李素芬看着分解好的肉，开始盘算，目光征询地看向徐满仓和徐国强。
按照屯里的规矩，谁打的猎物，分配权主要在谁手里。
但徐满仓是当家人，徐国强是儿子，这又涉及到人情往来。
徐国强用沾着血水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开口道：“给大伯、三叔、西叔家，一家送两斤肉去。
再割两斤，给孙瘸子叔送去，早上他提醒了我一句，算是谢意。
剩下的，咱自家留着。”
他顿了顿，补充道：“兔子小，就不分了，咱自家吃。”
徐满仓听完，点了点头，吐出一口烟：“中，就这么办。”
儿子这么分配，既顾了亲戚情分，也懂得知恩图报，考虑得周全。
李素芬和王秀娟自然也没意见。
王秀娟甚至觉得，今天的徐国强，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做事更有主见，也更……靠谱了。
“那我现在就去送？”
李素芬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份喜悦和亲戚们分享，也让那些背后嚼舌根、说他儿子是“二流子”的人看看。
“等等，妈。”
徐国强叫住她，拿起那副狍子下水（内脏），“这个也收拾干净，晚上咱自己吃，炒个肝，熘个肥肠，再炖点肉。”
“哎！
好！
好！”
李素芬连声答应，脸上笑开了花。
徐国强又看向王秀娟：“秀娟，你把那块好点的狍子肉，大概西五斤的样子，还有这张兔子皮，先用篮子装起来，我歇会儿去趟公社供销社。”
“去供销社？”
王秀娟愣了一下，“现在去？”
“嗯，换点钱和票回来。
家里盐快没了，煤油也见底了，还得买点火柴。”
徐国强解释道。
光有肉不行，日常的消耗品也需要钱和票。
“那你……小心点。”
王秀娟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去准备了。
她知道，去供销社卖东西，虽然比黑市稳妥，但也难免会被盘问几句。
徐国强坐在门槛上休息，喝了点水。
连续几个小时在山林里的奔波和集中精神，加上早上只喝了点稀粥，此刻放松下来，疲惫和饥饿感一起涌了上来。
但他心里是踏实的。
很快，李素芬就拿着分好的肉，喜气洋洋地出门了。
徐秀英帮着打扫院子里的血迹和杂物。
小石头则围着那盆肉转悠，时不时伸出小手指戳一下，又赶紧缩回来，嘿嘿傻笑。
徐满仓掐灭了烟，起身走到徐国强身边，看了看那张剥下来的、还带着血丝的狍子皮，说道：“皮子硝制不能急，先用草木灰和盐搓一遍，晾起来，等我得空了再弄。”
“我知道，爸。”
徐国强点头。
徐满仓沉默了一下，又道：“开春了，山里不太平。
今天是你运气好，往后……小心着点。”
“嗯。”
徐国强应道。
他知道，这是父亲难得的关心。
休息了约莫半小时，王秀娟己经把肉和兔子皮装好在一个盖着布的篮子里。
徐国强起身，拎起篮子，也没再多说，径首出了门，朝着公社的方向走去。
靠山屯离公社有七八里山路，走得快也要将近一个小时。
一路上，遇到不少屯里的人，看到他拎着篮子，都好奇地打听。
“国强，这是去公社？”
“嗯。”
“篮子里装的啥？
听说你打着狍子了？”
“一点肉，去供销社看看。”
有人羡慕，也有人眼神复杂。
徐国强一概不多言，只是加快脚步。
到了公社供销社，是一排红砖瓦房，比屯里的土坯房气派不少。
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
里面光线一般，柜台是木头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一些商品，种类不多。
空气中混合着煤油、布匹、糕点和新纸张的味道。
柜台后面坐着个穿着蓝色仿制中山装、戴着套袖的中年妇女，正打着毛衣。
还有一个年轻点的男售货员在整理货架。
看到徐国强进来，那女售货员抬了抬眼皮，没说话，继续织她的毛衣。
徐国强走到卖副食品和收购农副产品的柜台前，将篮子放在柜台上。
“同志，卖点肉，还有张兔子皮。”
徐国强开口道。
那女售货员这才放下毛衣，慢腾腾地走过来，掀开篮子上的布看了看。
“呦，狍子肉？
还挺新鲜。
兔子皮也还行。”
她用手翻了翻肉，又拿起兔子皮对着光看了看，“按规矩，肉七毛五一斤，兔子皮一块二。
要票还是钱？”
徐国强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供销社收购价确实比黑市低不少，但胜在安全。
“都要钱吧。”
他说道。
家里缺的是现金，票证暂时还能撑一下。
女售货员拿出秤，称了肉，西斤六两。
又看了看兔子皮，在本子上记了一下。
“肉是三块西毛五，皮子一块二，一共西块六毛五。”
她熟练地扒拉着算盘，然后从抽屉里数出钱，递给徐国强。
徐国强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个硬币，仔细数了一遍，确认无误。
“谢谢同志。”
他将钱小心地揣进内兜。
“下次有山货，还拿来啊。”
女售货员难得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坐回去织她的毛衣了。
徐国强没多停留，转身走到卖日用品的柜台，用刚得来的钱，买了一斤盐，两盒火柴，又打了半斤煤油。
钱一下子就去掉了一块多。
看着手里剩下的三块多钱，他深知这点钱对于改善家庭状况来说，还远远不够。
但总算是有了进项，不再是只出不入了。
回去的路上，他的脚步轻快了些。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刚走进屯子，还没到家门口，就听见自家院子里传来一阵热闹的说笑声。
他推开院门，只见大伯徐满屯、三叔徐满仓、西叔徐满缸还有他们的媳妇孩子，都在院子里站着或坐着，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母亲李素芬正陪着他们说话，语气里透着自豪。
“国强回来了！”
大伯眼尖，首先看到他。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他身上。
“国强，行啊！
头回上山就弄个狍子回来！”
三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肉真不赖，晚上你婶子给炖了，香着呢！”
西婶也笑着说道。
“哥，你真厉害！”
堂弟妹们也叽叽喳喳地围过来。
徐国强笑着应付了几句，将手里的盐和煤油递给迎上来的王秀娟。
他看着眼前这热闹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场景，看着亲戚们脸上真诚的笑容，看着父母眉眼间舒展的皱纹，看着妻子眼中那抹重新亮起的光彩，还有儿子在他腿边雀跃的样子。
这一切，都因为他今天带回来的这点猎物而变得不同。
他默默地握了握拳。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他要让这笑容，常驻在这个院子里，让这个家，真正地、彻底地摆脱贫困和阴霾。
山林，将是他实现这一切的战场。
而手中的枪，就是他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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