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张脸上那种属于销冠的锐利精明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天真的、闪着光的神情，像蒙尘的琉璃被忽然擦亮。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语调里的兴奋：“逢哥，我跟你说，我上周末在滨江那边的书店，遇见了一个女孩。”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某个极其珍贵的瞬间，“就那么一眼，真的，就一眼。
我感觉我前面这些年，都白活了。
天天困在这里，从早九点到晚九点，周末有时还得跟进客户，我拿什么时间去了解她？
拿什么精力去经营一段感情？
这工作再好，它给不了我爱情啊。”
爱情。
这个词语像一颗遥远的、温柔的星辰，突然坠入我这片被房租、通勤和麻木填满的灰色海域。
在我精于计算的生存逻辑里，它早己被归类为一种不切实际的奢侈品，一种需要足够稳定的地基才能承载的脆弱建筑。
我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生活的下沉，哪有余力去仰望星空？
而阿张，这个在销售战场上斩获颇丰、理应更信奉现实主义的家伙，却愿意为了惊鸿一瞥，亲手拆解自己用业绩垒起的高台。
用确定的、丰厚的现在，去交换一个不确定的、虚无缥缈的未来。
我忽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凉与了然。
原来，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围城里。
我困于生存的洼地，挣扎着想要爬上平地；而他，站在我仰望的平地上，却感到窒息，渴望翻越围墙，去呼吸一口名为“爱情”的自由空气。
我们都在对抗某种形态的“未逢”——他未逢内心的充盈，我未逢生存的安稳。
那么，究竟哪一种“未逢”更可悲？
是物质匮乏下的无力，还是物质丰裕后的空洞？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刺入我思维的缝隙。
我看着他被一种近乎浪漫的冲动点燃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我早己遗失的、不顾一切的勇气。
沉默在我們之间蔓延了几秒，办公室里键盘的敲击声和隐约的电话铃显得格外清晰。
我最终干涩地开口，声音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复杂的理解：“那你……对那个女孩，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今天下午！
我约了她！”
阿张的语调瞬间扬起，像绷紧的弓弦弹响，“我请假了！
对了，逢哥，”他话锋一转，眼神恳切地望过来，“你下午有没有空？
帮我去见一个客户呗？”
“我？”
我怔住了，仿佛听到一个不合逻辑的谜题，“我一个面试官，去帮你干销售的活？
这……不合适吧？”
“哎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阿张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语气带着销售特有的、化解障碍的流畅，“你又不是不懂车，参数配置、性能亮点，你比有些新人懂得还多。
就是帮我去聊聊，做个信用背书，建立一下初步好感。
客户约在隔壁街的宜享咖啡厅，下午三点。”
“宜享咖啡厅？”
我眉头微蹙，疑惑更深了，“怎么跑去那儿了？
不能在公司聊？
那人家怎么看实车？”
“对方要求的，”阿张耸耸肩，脸上是一种沉浸在自身计划中的笃定，“头一次接触，估计是不喜欢展厅那种太正式、太有压迫感的环境，怕我们一上来就强买强卖吧？
哈哈哈……”他开了个玩笑，笑声在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却无法附和。
强买强卖？
我们销售的是梅赛德斯-奔驰，不是街边的水果蔬菜。
这种非常规的见面地点，像一颗微小却硌脚的石子，嵌入了我原本就充满不确定感的心绪里。
阿张又快速交代了几句客户的基本情况和可以透露的优惠幅度，然后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交付了一个关乎他幸福未来的重大使命，转身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留给我一个义无反顾的背影。
人力资源部的空气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凝滞，但我却感觉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来。
我独自坐在隔间里，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我茫然的脸。
书店的邂逅，咖啡厅的约谈，为爱辞职的决绝…… 这一切像一部突然插入我现实主义生活的浪漫默片，情节荒诞，却又真实地上演着。
阿张像一个勇敢的、也可能是愚蠢的逐梦者，砸碎了现实的镣铐，奔向海市蜃楼。
而我，则被留在了原地。
不仅留在原地，还要替他去看守他抛弃的“战场”的一角。
下午三点的咖啡厅之约，于我而言，像一次短暂的、小心翼翼的越狱。
从这间充斥着简历、考核和明确规则的办公室，暂时潜入一个充满未知的、由他人情感驱动的剧本里。
我将在那里扮演一个懂车的“专家未逢”，而不是那个被房租追着跑、在深夜里窒息的“未逢”。
可是，咖啡的醇香，能掩盖现实的苦涩吗？
阿张奔赴的那个女孩，真的能填补他成功背后的巨大空洞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命运的齿轮似乎因为阿张这鲁莽的一撞，而微微偏斜了轨道。
而我，这个习惯了循规蹈矩的乘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向，抛入了一片茫然未知的雾气之中。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站在宜享咖啡厅门口，略微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衬衫领口，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室内的暖意与咖啡的醇香立刻包裹上来，与室外车水马龙的喧嚣形成了两个世界。
目光略一环视，便落在了靠窗的那个预定位子上。
一位女士独自坐在那里，正微微侧头望着窗外，留给我的是一個沉静而优美的侧影。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几缕发丝被她用手指轻轻拢到耳后，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段白皙的脖颈。
我定了定神，走上前，用尽可能平稳的职业化语气开口：“您好，是沈常允女士吗？
我是未逢，张先生的同事。”
她闻声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仿佛咖啡厅里细微的背景音——研磨豆子的声响、低沉的交谈、慵懒的爵士乐——都悄然退去。
我看清了她的正脸。
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一眼惊艳的美，而是一种……需要细细品味的、清冽的韵致。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沉静的深褐色，像两潭幽深的湖水，表面平静，却让人望不到底，里面仿佛藏着许多未与人言的故事。
她的表情很淡，没有明显的热情，也看不出不耐，只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
“未先生，请坐。”
她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清冷的质感，像玉石轻叩，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依言在她对面坐下，将公文包放在一旁。
服务生过来，我随口点了一杯美式，试图借此掩盖内心那一丝莫名的不安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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