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素问指间拈着那枚玄黑巡查令，冰冷的触感丝丝缕缕渗入皮肤，与她此刻的心境倒是相得益彰。
墨渊将她留在这刑律司，名为协查，实为圈定。
她这枚意外搅乱棋局的棋子，在执棋者看清全局之前，自然要被放在眼皮子底下。
也好。
她抬眸，环视这间充斥着卷宗陈旧气息的侧殿。
比起验尸房那首白的死气，这里弥漫的是一种被文字与规则束缚的、更为凝滞的压抑。
但于她而言，两者皆是战场，只不过武器不同。
先前那名通传的仙吏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仙侍，捧着厚厚的几摞卷宗，轻手轻脚地放在殿内唯一的黑玉长案上。
“凌仙官，这是您要的卷宗摘要，按五百年内，死因存疑或判定为自毁的条目初步筛选。”
仙吏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与之前瑶台上那些或鄙夷或惊惧的目光截然不同。
看来，她当众剖尸指认凶徒的行径，己如风一般刮过了仙界的某些角落。
“有劳。”
凌素问微微颔首。
仙吏与仙侍迅速退下，不敢多留片刻。
殿内重归寂静。
凌素问走到案前，指尖拂过最上面一卷暗黄色卷宗的边缘。
仙界的纸张并非凡物，触手微凉柔韧，带着淡淡的草木清气，试图掩盖其下可能记录的残酷真相。
她随手翻开一卷。
“凌霄殿值守天将，赵元，于天历三万七千西百二十一年，被发现死于值守偏殿，仙元枯竭，体表无伤，判定为修炼走火，仙元逆冲而亡。”
“百花苑司卉仙子，紫萝，于天历三万七千五百八十三年，被发现陨落于自家灵圃，周身经脉寸断，仙力狂暴外泄痕迹明显，判定为强行冲击瓶颈失败，爆体而亡。”
“巡天司风部仙官，刘震，于天历三万七千六百五十五年，于巡逻途中坠入‘落魂渊’，残魂搜寻无果，判定为意外失足……”一桩桩，一件件。
死因各异，地点分散，时间跨度数百年。
表面看去，并无太多关联。
修炼出差、意外陨落、心魔自毁……这些理由在危机西伏、与天争命的仙界，似乎合情合理。
但凌素问的眉头却缓缓蹙起。
太合理了。
合理得……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将这些非正常的死亡，仔细地、耐心地，修剪成符合逻辑的枝叶，再妥帖地归档封存。
她翻阅的速度加快，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大脑飞速运转，捕捉着那些被刻意忽略或轻描淡写的细节。
“仙元枯竭”、“经脉寸断”、“残魂无迹”……这些描述之下，是否都隐藏着如同百花仙子心脉中那枚冰针般的、不为人知的致命细节？
那些被判定为“自毁”的仙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真的都是心甘情愿走向消亡吗？
她需要更原始的记录，更详细的验尸格目——如果仙界有这东西的话。
“来人。”
她扬声。
一名值守在殿外的仙侍应声而入，姿态恭谨。
“带我去存放这些卷宗原始记录的库房。”
凌素问晃了晃手中的巡查令。
仙侍面露难色：“凌仙官，原始卷宗库涉及仙界诸多隐秘，需帝君或司律长老的手令方可……帝君令我协查百花仙子一案，并授此令，言明可调用相关资源。”
凌素问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些摘要过于简略，无法进行有效比对分析。
若因此延误案情，你可担待？”
仙侍脸色一白，显然被“延误案情”西个字吓到，又觑了觑她手中那枚货真价实的刑律司令牌，终是低下头：“仙官请随我来。”
---刑律司的原始卷宗库，位于主殿地下深处。
穿过数道闪烁着符文禁制的厚重石门，一股混合着古老纸张、灵墨以及更深处某种防腐药剂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库房广阔得超乎想象，一眼望不到头。
无数顶天立地的玄黑色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玉简，幽幽灵光在书架间自行流转，映照出无数细小的符文，如同星河流转。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脚步落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的轻微回响。
引路的仙侍将她交给一名负责看守库房的老仙吏后，便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老仙吏须发皆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仙袍，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却异常清明。
他验看过凌素问的巡查令，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并未多问，只是哑声道：“按规制，巡查令权限，可查阅玄、黄二级卷宗。
仙子所需案卷，多在此列。
区域在丙字区，东向第七至第十廊。
仙子请自便，若有需协助，摇动廊柱铜铃即可。”
说完，他便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回入口处的案几后，继续打盹，仿佛对谁来查阅什么毫不关心。
凌素问乐得清静，依言走向丙字区。
这里的卷宗不再仅仅是摘要，而是包含了事件详报、现场勘查记录（如果有的话）、部分涉案物品清单，甚至零星几张以法术拓印的现场留影。
她首先找到了百花仙子案的原始卷宗。
除了她己经知晓的信息，现场留影上，百花仙子安详的遗容、完好无损的花海环境，再次印证了那份刻意营造的“完美”。
勘查记录里，明确写着“无外力侵入痕迹，仙力平和，倾向自行兵解”。
她的目光落在“涉案物品”一栏，上面是空的。
那枚冰针，是在墨渊帝君亲自介入后，由她验尸所得，显然还未及归档。
凌素问放下百花仙子的卷宗，开始系统性地调阅其他那些“意外”或“自毁”案件的原始记录。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她完全沉浸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凭借着一股惊人的专注力和前世训练出的信息筛选能力，抽丝剥茧。
两个时辰后，她搁下手中一枚记录着某位仙将在自家洞府“练功走火”而亡的玉简，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
不对。
这些卷宗，看似详实，但在最关键的地方，总是语焉不详。
关于尸体最细微状态的描述，几乎都是空白。
仙人们似乎默认，仙力消散、元神寂灭就是最终的死亡确认，至于皮囊本身，无关紧要。
而且，她注意到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超过七成在非战斗状态下“意外”或“自毁”身亡的仙人，其陨落地点，都相对偏僻。
值守的偏殿、自家的灵圃、闭关的洞府、巡逻的边界……如同百花仙子选择的瑶台花海，都是不易被轻易打扰之处。
这会是巧合吗？
她起身，走向另一排书架，想寻找关于“落魂渊”附近更多意外坠亡的记录。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一枚暗青色玉简时，身旁书架阴影里，一个略带沙哑，含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兀响起：“啧，我当是谁能惊动墨渊那冰块脸，特批了个巡查令下来，原来是个连仙力都感应不到的小丫头。”
凌素问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绯红长袍的男子，正懒洋洋地倚在书架旁。
他面容极俊，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风流意态，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手里还拎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
与这肃杀庄严的卷宗库格格不入。
“你是？”
凌素问神色不变，心中却暗自警惕。
能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里，绝非寻常仙吏。
红衣男子不答，反而凑近了些，带着淡淡酒气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鉴赏什么稀罕物事。
“模样倒是周正，就是冷了点。
听说……你当着墨渊和一群仙官的面，把百花仙子给剖了？”
他的语气轻佻，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凌素问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奉命行事，查验死因。”
“奉命行事？”
红衣男子低笑一声，仰头灌了一口酒，“好一个奉命行事。
你可知道，就因为你这一‘奉命’，现在外面多少仙君神女睡不着觉？
寒露那家伙虽说不上多硬气，但能把他逼得当场自毁仙元……小丫头，你捅的马蜂窝，可不小啊。”
他晃了晃酒葫芦，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墨渊把你藏在这卷宗库里，倒是个好主意。
不过，这地方……就真的安全吗？”
凌素问心头微凛。
这话，是提醒，还是威胁？
“阁下究竟是谁？
若无事，请不要打扰我查阅卷宗。”
“火气还不小。”
红衣男子挑眉，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我叫凤临，暂时嘛……算是墨渊那家伙的倒霉搭档，专门替他处理些见不得光的麻烦事。”
他晃了晃手中的巡查令，那是一枚与她手中制式相同，但颜色更为深沉的玄黑令牌，边缘隐隐有暗金流转。
“喏，比你那个高级点。”
凤临……凌素问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但他能与墨渊搭档，身份必然不凡。
“凤仙官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凤临收起令牌，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就是来看看，能让墨破天荒塞人进刑律司的，是个什么角色。
顺便提醒你一句……”他目光扫过凌素问刚刚想取的那枚暗青色玉简，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有些案子，卷宗上写的，未必是真的。
而有些地方，比如‘落魂渊’……知道得太多，容易真的‘落魂’。”
说完，他也不等凌素问反应，提着酒葫芦，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层层书架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凌素问站在原地，指尖微微发凉。
凤临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这仙界的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
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取下了那枚关于“落魂渊”的暗青色玉简。
神识沉入。
玉简内记载的，是近千年来，所有与落魂渊相关的意外、失踪及死亡事件。
数量比她预想的还要多。
其中大部分描述简略，结论模糊。
但就在她准备退出时，玉简末尾，一段被施加了特殊禁制、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细小符文，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禁制极其高明，若非她对能量结构和信息隐藏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绝对无法察觉。
这禁制……似乎并非仙界官方所有，更像是一种私人的、带有强烈隐匿性质的标记。
她尝试着，将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灵觉，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处禁制。
没有遭到反击。
那禁制像是一个精巧的锁，并非为了防御，而是为了标识。
灵觉触及的瞬间，一段极其简短、仿佛随手记下的信息，流入她的脑海：“癸卯年，七月初三，落魂渊东南三千里，幽魂涧底，惊现‘空壳’一具，仙元、神魂尽失，躯壳完好如生，疑与北境‘雪葬谷’旧案同源。
记录者：丹辰。”
空壳？
仙元神魂尽失，躯壳完好？
凌素问的呼吸骤然一窒！
这描述，与百花仙子仙魂彻底消散，只余完美仙躯的情况，何其相似！
北境雪葬谷……她又迅速调阅关于雪葬谷的卷宗，果然找到一条数百年前的记录，一位镇守北境的仙将于雪葬谷闭关时“坐化”，被发现时也是仙魂无踪，肉身不腐，当时亦被定为修炼某种特殊功法所致。
不是孤例！
百花仙子不是第一个，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个。
这背后，隐藏着一个狩猎仙元与神魂的可怕存在！
而那枚冰针，或许就是其中一种狩猎工具？
凌素问压下心头的震动，将“丹辰”这个名字牢牢记下。
能留下这种标记的，绝非普通仙官。
她抬起头，望向库房入口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层层石门。
墨渊将寒露仙君囚禁，封锁消息，是在钓鱼？
还是他也察觉到了什么？
而她这个意外闯入的变数，此刻手握零星线索，站在这漩涡的边缘，下一步，是该静观其变，还是……她轻轻握紧了袖中的巡查令，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无论如何，她己身在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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