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时间仿佛凝固。
苏离盘膝坐在干草铺上,双目紧闭,眉头微蹙,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他的意识完全沉浸在那篇名为《太上忘情》的玄奥经文之中。
这功法与他想象中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的仙术截然不同。
它不修灵力(或者说,并非此界常规意义上的灵气),不练法术,首指心神与天地规则的共鸣。
开篇便是淬炼“神识”,要求修行者于至静至虚中,照见自身念头起灭,体察万物运行之“理”。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经文如同冰冷的溪流,淌过他的心田。
试图驱散他因穿越、因目睹人性之恶而产生的恐惧、迷茫与愤怒。
但这过程痛苦异常,那些负面情绪如同扎根于灵魂深处的荆棘,每一次剥离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看到”地铁失控瞬间的惊恐,看到村民眼中赤裸的贪婪,看到遗迹里为了仙缘相互屠戮的疯狂……这些画面不断冲击着他试图维持的“冰清”心境。
“忘情非无情,有情而不为情牵……”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不是要变成石头,而是要理解“情”之由来,明了其如何遮蔽本心,如何扰动判断。
这需要一种近乎冷酷的自我剖析。
时间一点点过去。
苏离身上没有任何灵光闪耀,气息反而愈发内敛,如同深潭,表面波澜不兴,内里却暗流涌动。
他感到自己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洞外风吹草动,虫蚁爬行,甚至韩石平稳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这是一种超越五感的“观察”。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
眸子里少了几分初来时的惶惑,多了几分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竭力压制着的、汹涌的情感暗流。
韩石正坐在洞口,擦拭着他那根削尖的木棍。
他回头看了苏离一眼,眼神微动:“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苏离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韩石,你追求仙缘,是为了什么?”
韩石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活下去。
然后,变得足够强大,离开黑山域,去一个……可以讲道理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执念。
“讲道理的地方……”苏离喃喃,这看似简单的愿望,在此界却显得如此奢侈。
他想起《太上忘情》中对“秩序”的隐含追求,那是一种基于对“道”的理解和遵循的、超然的秩序,而非人间的律法。
这两者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遥远的呼应。
“你呢?”
韩石问。
苏离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
他无法说出《太上忘情》的秘密,也无法厘清自己内心的混乱。
功法要求他超脱,但他的本能和经历却让他无法对身边的苦难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阵细微而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呻吟。
韩石瞬间警觉,示意苏离噤声,悄无声息地移到洞口藤蔓后向外窥视。
只见三个穿着破烂皮甲、浑身浴血的汉子,搀扶着一个昏迷不醒、面色紫黑的人,正狼狈地朝这边跑来。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淡淡的腥甜气息,与苏离初来时在空气中闻到的一样。
“是黑风寨的狩猎队。”
韩石压低声音,语气凝重,“他们好像遇到了硬茬子,中了‘瘴疠林’那头黑线妖蟒的毒。”
那三个汉子也发现了这个山洞,脸上露出绝处逢生的喜色。
“有人!
兄弟,行个方便,我大哥中了剧毒,需要地方逼毒!”
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扬声喊道,虽然说着请求的话,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蛮横。
韩石眉头紧锁,显然不想招惹麻烦。
苏离看着那个昏迷者紫黑的脸色和痛苦扭曲的表情,《太上忘情》带来的冷静分析告诉他,收留这些人可能带来危险;但心底那份属于“苏离”的、尚未被完全“忘却”的同情心,却让他无法硬起心肠拒绝。
就在韩石准备开口回绝时,苏离鬼使神差地低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韩石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警告。
苏离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功法初成,需历事炼心。
见死不救,于心有碍。”
这既是解释,也是对自己内心挣扎的一种安抚。
韩石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冷哼一声,让开了洞口。
那三个汉子千恩万谢地搀扶着同伴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中毒者平放在干草上。
洞内空间本就不大,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刀疤汉自称王虎,是黑风寨的一个小头目。
他一边取出些药粉试图给中毒者外敷,一边骂骂咧咧:“妈的!
那畜生狡猾得很,躲在瘴气里偷袭!
这毒古怪得很,灵力都逼不出来!”
苏离站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着。
在《太上忘情》带来的特殊感知下,他能“看”到那中毒者体内,一股阴寒污秽的能量正在不断侵蚀其生机,而伤者自身的微薄灵力在那毒素面前节节败退。
“这样没用。”
苏离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丝毫波澜,“毒素己侵入心脉,寻常药物无力回天。”
王虎猛地抬头,眼神凶狠:“你说什么?
你懂医术?”
“不懂。”
苏离摇头,“但我能‘看’到。”
王虎和他另外两个同伴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怀疑的神色。
韩石也疑惑地看着苏离,不明白他为何要出头。
苏离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他走到中毒者身边,蹲下身。
按照《太上忘情》的法门,他将那初生的、微弱却异常精纯的神识之力,缓缓凝聚于指尖。
他没有灵力去驱毒,但他想尝试,用这洞察万物之“理”的神识,去“理解”并“引导”那股毒素。
他的指尖悬停在伤者心口上方,闭目凝神。
在王虎等人看来,他只是在装神弄鬼。
但在苏离的感知中,世界变成了由无数细微能量和规则线条构成的结构。
他“看”到了那黑色毒素如同活物般蠕动的轨迹,感受到了它阴寒、腐蚀的“特性”。
“散。”
他心中默念,神识如无形的水流,小心翼翼地包裹向一缕最外围的毒素,试图将其与伤者的生机“分离”。
“噗——”昏迷的伤者身体猛地一颤,喷出一小口黑血,脸色似乎更黑了一分!
“你干什么!”
王虎暴怒,一把揪住苏离的衣领,“想害死我大哥吗?!”
韩石也瞬间握紧了木棍,眼神锐利。
苏离却恍若未觉,他沉浸在那种奇妙的感知中。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他的神识还不够强,操控也太粗糙。
但他清晰地感知到了失败的原因——他的神识带着一丝属于他自己的“情绪”,一丝急于救人的“意”,干扰了那纯粹的“引导”。
“忘情……非无情,有情而不为情牵……”经文再次流过心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杂念,包括对伤者的同情、对王虎暴怒的恐惧。
他的眼神变得愈发空洞、冷静,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他再次凝聚神识,这一次,更加纯粹,更加冰冷。
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毒素与生机的纠缠之处。
“剥离。”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但在苏离的感知里,那一缕黑色的毒素,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拭去,从伤者的生机脉络中悄然滑落,并通过伤者皮肤的毛孔,被缓缓逼出体外,化作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伤者紫黑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丝,虽然依旧严重,但那股不断恶化的趋势,被硬生生止住了!
王虎揪着苏离衣领的手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哥脸色的变化。
另外两个汉子也张大了嘴巴。
韩石紧握木棍的手微微放松,看向苏离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探究。
这绝非寻常手段!
苏离缓缓睁开眼,脸色有些苍白,精神消耗巨大。
他平静地看着王虎:“毒素己暂时遏制,但深入心脉的部分,我无力清除。
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王虎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脸上凶狠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和恳求的神情:“高……高人!
求您救救我大哥!
我王虎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
苏离摇了摇头,疲惫地靠坐在洞壁:“我并非高人,亦无力彻底救他。”
他顿了顿,看向王虎,“你们黑风寨,可有能解此毒之人?
或者,有何办法?”
王虎眼神黯淡下去:“寨主或许有办法,但此地距离山寨有两日路程,大哥他……撑不了那么久。”
他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除非……除非能找到‘清心草’!
就在瘴疠林外围就有生长,能暂时压制毒性,争取时间!
可是……”可是那里有黑线妖蟒。
未尽之语,谁都明白。
洞内陷入沉默。
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被现实的危险压了下去。
苏离闭上眼睛,看似在休息,内心却在激烈交锋。
《太上忘情》的经文在警示他,涉险乃不智之举,当以自身道途为重。
但方才成功引导毒素的瞬间,那种以自身之力“改变”现实的微妙成就感,以及伤者情况好转带来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又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是遵循功法的“理智”,保全自身?
还是顺从内心深处尚未泯灭的“情”,冒险一搏?
这不仅仅是救人与否的选择,更是他对《太上忘情》之道,最初的实践与质疑。
他看着昏迷的伤者,又看了看眼神绝望中带着一丝期盼的王虎,最后目光落在韩石那张写满不赞同的脸上。
他缓缓站起身,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心草,是什么样子?
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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