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万里没能入职永宁日报的事，在安平县没掀起半点水花。
在这座小城里，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所谓的“才子”名声，听着光鲜，实则藏着不少嘲讽。
体制内的“才子”，从来不是夸赞，更像是在说“只会舞文弄墨，不懂人情世故”。
以前的程万里看不懂这份轻蔑，还总因这名声沾沾自喜，如今想来，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天真得可笑。
永宁日报的起落，像一场急雨，淋透了他，也让他一夜之间看清了许多事。
大喜大悲过后，剩下的不是颓丧，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清晨，程万里刚到林业局，就见李薇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
这几日的她，打扮得格外用心，妆容精致，眼神灵动，看向他时带着几分刻意的殷勤，连声音都软了几分：“程局长，早上好。”
程万里点头应着，正要开口，隔壁办公室的喧哗声却传了过来。
“听说没？
老林被查了，现在让程小鬼接他的活儿！
这不是闹着玩吗？”
说话的是办公室主任杨天立，声音洪亮，半点没避讳门口的人。
“嗨，局里还是赵局说了算，他程小鬼能掀起什么浪？”
财务股的张开合接话，语气里满是不屑，“还记得上次孟队长发火，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现在让他管执法队，等着看笑话吧！”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钻进程万里耳朵里。
他清楚，办公室的人肯定知道他在门口，这么说，就是故意给他下马威——这是林业局老油条们的惯用伎俩，用轻视和嘲讽，把他牢牢钉在“没本事”的标签上。
换作以前，他要么忍气吞声躲进办公室，要么冲进去争论几句，最后落得更狼狈的下场。
但今天，程万里只是沉了沉气，朝李薇招了招手。
李薇听得满脸尴尬，快步走过来。
程万里故意提高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这么早等我，是伊书记的电话来了？”
伊书记是县委分管林业的领导，李薇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啊程局，一大早打了两通了，我正急着跟您说呢！”
“这种事，你该先跟杨主任汇报。”
程万里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严肃，“不过也无妨，有些事，不必太拘泥于规矩。”
说完，他不再看李薇错愕的神情，推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拿起拖把，把办公室里里外外拖了一遍，又将桌上的文件归置整齐，首到房间窗明几净，才抬手看了看表。
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办公室的号码。
“程局，您找我？”
杨天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程万里故意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语气低沉：“老杨，有个事……算了，先不说这个。
你让执法队的孟队长来我办公室一趟。”
杨天立那边沉默了几秒，程万里适时追问：“怎么，有问题？”
“没……没问题，我这就叫他过去！”
杨天立的声音明显慌了几分。
程万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又补了一句：“对了，你也一起来。”
挂了电话，程万里坐在办公桌后，拿起一沓文件翻看起来，钢笔在纸上流畅地圈画，神情专注。
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杨天立和孟琥走了进来。
杨天立身材微胖，手里拎着一罐铁观音，脸上堆着憨笑：“程局，刚得的好茶，给您尝尝鲜。”
孟琥跟在后面，五大三粗的个子，脸上依旧带着往日的桀骜，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收敛——林武强被查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此刻的程万里，反倒成了局里“最干净”的人，由不得他们不忌惮。
程万里接过茶叶，仔细看了看，语气诚恳：“真是好东西，多谢老杨。
不过今天没空品，咱们先谈正事。”
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空位，“坐。”
杨天立和孟琥刚走到桌前，程万里己经起身绕到办公桌后坐下，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这股严肃劲儿，是杨天立和孟琥从未见过的——以前的程万里，要么带着书生气的温和，要么透着失意的沉郁，从没有这般让人不敢轻视的模样。
两人心里顿时打了鼓，尤其是孟琥，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椅子扶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想起上次在酒桌上，自己借着酒劲当众指责程万里“不懂规矩”，让他下不来台，如今程万里突然“掌权”，他难免心虚。
程万里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微眯着眼打量着两人。
他终于明白，当领导的“沉默”，比说多少话都管用。
刻意的停顿，能让对方的不安放大，这是他以前最不屑的手段，如今却觉得，这是站稳脚跟的必要方式。
眼看两人的神色越来越不自然，程万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林武强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他顿了顿，见两人脸色微变，又补充道，“不用紧张，叫你们来，不是查问什么。”
杨天立勉强挤出一丝笑，孟琥则抿着嘴，没敢接话。
程万里心里有数了——赵佑霆为了自保，肯定没跟任何人透露过消息，不然这两人不会这么慌。
“两件事。”
程万里的目光落在杨天立身上，“老杨，你尽快整理出近一年全局印发的所有文件、通知和制度，越全越好，明天早上给我。”
“这些资料……是要做什么？”
杨天立忍不住问。
“不用多问，按要求准备就行。”
程万里打断他，转而看向孟琥，“孟队长，下午跟我去一趟纪委。”
这话像一颗石子，砸得孟琥脸色瞬间煞白。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慢慢恢复血色。
程万里看在眼里，语气放缓了些：“别多想，让你跟着去，就说明没你的事。
现在外面关于咱们局的传言不少，人心不能乱。
我这个时候接手工作，只求大家安稳，把该做的事做好。”
这番话，说得似是而非，既表了“安稳人心”的态度，又没透露半点实质信息。
可落在杨天立和孟琥耳中，却让他们越发琢磨不透——程万里去纪委做什么？
为什么偏偏带孟琥？
是纪委的意思，还是赵局的安排？
一连串的疑问压在两人心头，他们想从程万里脸上找到答案，可程万里只是一副凝重的神情，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越看，两人心里越没底。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程万里起身要接，又停住脚步，朝杨天立抬了抬下巴：“你接，要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
杨天立犹豫了一下，抓起电话：“您好，程局长现在不在，我是办公室杨天立，有什么事我帮您转告……领导的行程我不太清楚，您要不晚点再打？”
他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程万里则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任由两人在一旁揣度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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