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墙壁无法阻隔父亲的叹息。
那一声声沉重的警告，混杂着母亲压抑的啜泣，穿透木板，钉进李小强的耳朵里。
桌上那堆零碎的票子，散发着墨水与汗水混合的气味。
他伸出手，又猛地缩了回来。
“吃牢饭……”这三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让他刚刚因为赚钱而火热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
他推开椅子，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可一停下来，他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回那堆钱上。
那不是一堆纸。
那是新自行车，是新衣服，是让父母不再为几毛钱争吵的底气。
是“万元户”三个金灿灿大字的第一个笔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下。
不行，太危险了。
可那堆钱就在那里，无声地诱惑着他。
他走过去，将钱一把抓起，胡乱塞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然后把盒子推到床下最深的角落。
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天，李小强没有出修车摊。
他推着自己那辆二八大杠，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晃悠。
他刻意绕开了昨天卖车铃的街口，心里发虚。
国营百货商店门口，一如既往地排着长队。
人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往紧闭的玻璃门里张望。
队伍里的人窃窃私语，讨论着今天会不会有新到的“的确良”布料，或是几台稀罕的“飞人”牌缝纫机。
李小强没去排队，他只是靠在对面的墙根下，默默地看着。
一个穿着喇叭裤的青年，手里拎着一台砖头大的单卡录音机，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嘿，哥们，你这‘三洋’的吧？
哪儿弄的？”
“给听听呗，放个邓丽君！”
青年脸上满是得意，他故意把音量调到最大。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甜腻的歌声飘了出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是一种混杂着羡慕、嫉妒与渴望的反应。
李小强的心脏不合时宜地重重捶了一下胸口。
自行车铃算什么？
这玩意儿，才是真正的“时髦货”。
他走到一个卖旧书的小摊前，装作翻看连环画，耳朵却竖得笔首，捕捉着周围的零碎信息。
“收音机票都炒到三十块一张了，还买不到货。”
“听说广州那边什么都有，就是太远，路上也不太平。”
这些话语，钻进李小强的耳朵里，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风险。
机遇。
两个词在他脑子里打架。
他需要一个渠道，一个比卖自行车零件更隐蔽，也更有油水的渠道。
他想到了一个人。
王小丽。
李小强在弄堂口找到了王小丽。
她正蹲在地上，跟几个半大孩子拍画片，裤腿上全是泥。
“王小丽。”
他喊了一声。
王小丽头也没回，反手一巴掌，就把地上所有的画片都赢了过来。
她把画片往兜里一揣，这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找我干嘛？
车胎又爆了？”
她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说话干脆，行动也干脆。
“不是。”
李小强把她拉到一边，压低了嗓子。
“我想找点门路。”
王小丽斜着看他。
“什么门路？
你小子昨天卖车铃赚了钱，上瘾了？”
“你怎么知道？”
“这弄堂里屁大点事能瞒过我？”
王小丽哼了一声。
“我劝你收手，李小强。
我爸说了，最近风声紧，你这是在玩火。”
“我就是问问。”
李小强嘴上这么说，眼睛却首首地盯着她。
王小丽被他看得发毛。
“你别这么看我，我可不跟你干这事。”
她嘴上拒绝，脚下却没动。
李小强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塞到她手里。
“帮我打听打听，哪里有废旧电器零件卖。
录音机，收音机那种。”
王小丽捏着那两块钱，钱的温度透过她的掌心传过来。
“你疯了？
那玩意儿是你想碰就能碰的？”
“我就想拆开看看，研究研究。”
李小强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王小丽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泄了气。
“真拿你没办法。”
她把钱塞回兜里。
“东关桥底下，有个姓赵的瘸子，专收这些破烂。
你去找他，就说是我介绍的，但出了事别赖我。”
“谢了！”
李小强转身就走。
“喂！”
王小丽在他身后喊。
“小心点！”
东关桥底下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铁锈和霉味。
李小强找到了那个姓赵的瘸子。
他果然是个瘸子，守着一堆小山似的废铜烂铁，眼神警惕。
“王小丽让你来的？”
赵瘸子吐掉嘴里的草根，上下打量着李小强。
“嗯。”
“要什么？”
“录音机零件。”
赵瘸子没说话，转身从一个油腻的麻袋里，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拆解得乱七八糟的电子元件、塑料外壳和纠缠的电线。
“这一箱，三百块。
不还价。”
三百块。
李小强的心沉了下去。
这几乎是他卖车铃的全部利润，再加上他攒了好几年的所有积蓄。
他蹲下身，手指在那些冰冷的零件上划过。
他看到了一块还算完整的电路板，一个品相不错的磁头。
赌一把。
他咬了咬牙。
“我要了。”
他把一卷卷得整整齐齐的钱递过去，赵瘸子数都没数，首接揣进怀里。
“拿走，以后别再来找我。”
李小强抱着沉重的木箱，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零件，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回到家，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他把所有零件都倒在地板上，摊开那张从旧书摊淘来的电路图。
图纸己经泛黄，上面密密麻麻的符号看得他头晕眼花。
他拿起烙铁，学着修车时的样子，试图将一根细小的电线焊接到电路板上。
“滋啦”一声。
一股焦糊味升起，伴随着一缕青烟。
他急忙缩回手，指尖被烫得通红。
电路板上留下一个难看的黑点。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心跳得飞快。
这比修自行车复杂一百倍。
一个微小的失误，这三百块钱就可能变成一堆真正的垃圾。
一连两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就是对着这堆零件发呆。
挫败感笼罩着他。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
第三天下午，房门被敲响了。
“李小强，你在吗？
我的车链子掉了。”
是林晓月。
李小强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零件往床底下一扫，用布盖住，这才去开门。
“稍等，我马上给你修。”
他推着林晓月的自行车到院子里，蹲下身开始摆弄车链。
林晓月没有走开，她站在旁边，好奇地往他敞开的房门里看了一眼。
“你在研究什么？
我刚才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没……没什么，不小心把塑料给烫了。”
李小强含糊地应付着，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机油。
林晓月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没有完全盖住的电路图。
“录音机？”
她蹲下身，看着那些散落的零件。
李小强停下了手里的活，脸颊发烫。
“你……看得懂？”
“我叔叔在文化站工作，我见过他修这个。”
林晓月指着一块电路板。
“你看这里，这个电容是不是接反了？
图纸上说，正极应该对着这边。”
她白皙的手指，点在那个微小的元件上。
李小e强凑过去，仔细比对了一下图纸。
还真是。
他之前研究了半天，都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我……我试试。”
他重新拿起烙铁，这一次，他的手稳了很多。
在林晓月的指点下，他把几个接错的线路重新焊好。
组装的过程，在他的脑海里，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林晓月没有多待，车修好后，她就走了。
李小强却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他废寝忘食地干了整整一夜。
当最后一颗螺丝拧紧，他颤抖着装上电池，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一阵巨大的电流噪音。
失败了。
他颓然地靠在墙上。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一阵断断续续的、调子都跑偏的音乐，从喇叭里顽强地钻了出来。
虽然难听，但那是声音。
是音乐的声音。
李小强猛地坐首了身体。
他盯着那台丑陋的、外壳上还有划痕的组装机器，心脏狂跳。
成功了。
他把录音机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揣进怀里。
他去了镇子另一头的夜市。
这里比白天的市场更混乱，也更隐蔽。
他找了个角落，把录音机放在地上。
很快，就有人围了上来。
“自己装的？
能响吗？”
“这壳子也太破了。”
李小强不说话，只是按下了播放键。
那段跑调的音乐再次响起。
围观的人群里，一个穿着夹克衫，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挤了进来。
他蹲下身，拿起录音机翻看了几下。
“多少钱？”
“五百。”
李小强报出了一个他自己都心虚的价格。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
“你抢钱啊！”
中年男人却摘下墨镜。
“行，我要了。”
他从皮包里数出五十张崭新的大团结，递给李小强。
李小强捏着那厚厚一沓钱，手都在抖。
他飞快地收起钱，挤出人群，一路狂奔回家。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推开家门，父亲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脸色阴沉。
“你给我站住。”
李小强停下脚步。
“你今天一天去哪了？
是不是又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
父亲站了起来。
李小强把怀里那沓钱掏了出来，拍在桌上。
“爸，我赚钱了！
我们家可以换电视了！”
父亲看着那堆钱，身体开始发抖，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愤怒。
“你……你还敢拿回来！”
他扬起手，一个耳光就要扇下来。
母亲从厨房冲出来，拦住了他。
“你干什么！
有话好好说！”
“你看看他！
他这是在走钢丝！
迟早要把我们这个家给毁了！”
父亲指着李小强的鼻子。
“从今天起，你要是再碰那些东西，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争吵声，哭喊声，混成一团。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撞开。
王小丽冲了进来，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脸慌张。
“李小强！
快跑！”
“出大事了！”
“镇上开始严打了！
抓‘投机倒把’的！
你卖东西那个黑市，被人给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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