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尘初现夜色无声地吞没了帝国边境。
羸弱的风自西北蜿蜒而下，夹带着看不见的灰渍。
旷野低鸣，一切都披着压抑的、即将溃裂的静谧。
亚墨钻出残破的石隙，身形与阴影无异。
他的左手照例捏着那根褪色的骨杖，指节发白，脚下轻得近乎无声。
前方土路塌陷，长草纷披，空气中浮动着奇异的光粒。
它们如微燃的灰烬，悬停半空，却没有温度和重量。
他的呼吸绷在喉咙里。
幻尘。
几个月前，这片土地还只有夜盗和官军的鲜血味道，幻尘只是传说。
如今那薄雾己把边境涂抹成一副残破肖像。
有人说触之即死，有人却自愿执小刀采集，因为能换来一袋陈米——更多人转身就逃，脸上只剩黯淡的绝望。
远处山体闪过淡蓝色断裂，像一双眼球破碎渗出光浆，静静俯视这片世界。
亚墨不敢抬头。
夜露冰凉，背脊被阵阵细寒攫住。
突然，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杂乱，却不失节奏。
亚墨下意识地贴近崩塌的石堆，右手己惯性地覆住腰间短刃。
有影子靠近。
脚步止于十步开外。
“别动。”
对面是一道低却清晰的少女嗓音。
亚墨微顿，那声音穿透记忆的迷雾，在脑里撞出一丝火花。
他压低声音：“祭司？”
身影微微一颤。
那人走近一步，月光划过祭袍的银色纹章。
她的指尖仍紧握着一柄镶嵌碎石的权杖，身姿沉着，却能察觉那极细的不安。
是莉娜。
记忆里青涩柔软的眼眸，如今染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坚决。
莉娜盯着他，权杖前端随时准备汇聚魔力。
幻尘黏附在她指缝，她却毫不在意。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怀疑。
亚墨缓慢松开短刃，抬头注视她，又警觉地扫视周围：“我无路可走。”
他顿了顿，视线与她纠缠片刻，才低声道，“南边全毁了，幻尘蔓延得比我们想象的快。”
莉娜收回权杖半寸，脸色冷静而复杂。
“你……还有其他人吗？”
亚墨摇头。
他的话没有多余解释，仿佛所有痛楚都己在流亡的日夜耗尽。
莉娜吸了口气，望向地平线。
夜色下那座废弃的岗楼倾斜着，半截悬在幻尘波动的雾霭里。
“帝都发了新令，没有通行纸的，都要遣返。
刚才的爆炸声你听到了吗？”
亚墨点头，脖颈上一层薄汗。
正是在爆炸声后，他才顶着幻尘冲到了这片乱石岗。
“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祭司们不是都撤往北城了吗？”
莉娜侧过脸，眸色深沉。
“我负责留守这里收拢躲藏的流民，还有……”她欲言又止，眼神停在亚墨胸前那只骨杖上，像是想起什么不可言说的旧事。
“幻尘出现后，神庙要求调查每一个异状，任何魔力波动都得上报。”
“所以你以为我是异端？”
亚墨苦笑。
风过草丛，带起细碎的光尘，如断诗般刮过两人之间。
莉娜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像要从他脸上读出答案。
气氛忽然紧绷，远处传来女人低声咒骂的呼救，同伴踉跄而过，举着自制火把。
幻尘在火把周围激荡起涟漪，火焰变得深青且不稳。
亚墨警觉地回头，“不能在这里久留，那些巡逻者今晚状态很不对。”
莉娜拖住他：“你要去哪？”
“北面有座废井，裂眸源泉的枯竭支脉在下面。
我必须去看一眼——”亚墨声音很低，隐约带着难言的执着。
莉娜的手收紧权杖：“你还在追查家族的线索？
现在这世道，你还没放下吗？”
亚墨嘴角抽动一下，露出隐忍的倦色。
“倘若我不查，死在幻尘里的人，谁记得他们的名字？”
短暂的沉默笼罩两人。
莉娜终于放松些神色，语气渐柔：“那我陪你去。
今晚，没有任何人是单独活着的。”
一阵狂风裹挟着咸涩气息扑来，地面轻微震颤，两人几乎同时侧目。
夜空中浮起一道不自然的色斑，幻尘被一股莫名力量聚拢成挣扎的漩涡。
那一刻，所有声音仿佛被抽空，只剩尘埃打在皮肤上的刺痛。
嘎吱一声，废弃岗楼的门板被什么猛地撞击。
亚墨往前窜出半步，将莉娜护在身后。
漩涡里隐约浮现出一个佝偻的人影，身上披着吉普赛人的羊皮毯，瞳孔泛着不正常的微光。
“你们——也是逃难的？”
陌生男子喘息着开口，身后托着油腻的袋子。
他的话音未落，便哆嗦着倒在了地上，胸膛与地面之间溢出斑点状烟尘。
幻尘沾上伤口，正在慢慢腐蚀他的皮肤。
莉娜快步过去，低声念诵祷词。
一圈淡蓝色的圣印在伤者周围浮现，她努力用术法驱散附着的幻尘。
亚墨帮忙将男子拖离雾气浓重之处，却能看见男子眼里的绝望，仅剩一点点生的本能。
“幻尘侵蚀——术法根本压不住。”
莉娜嘴唇微颤，额上一层细汗，神情在坚持与自责之间摇摆。
“他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亚墨嗓音干涩，却异常清晰。
伴随伤者的痛呼，远处的城镇再度传来爆炸。
火光撕裂夜空，有旗帜在废墟间焚毁倒塌。
大地震出浅浅的裂缝，更多幻尘自地下翻卷而出，仿佛世界正在被某种无形的手撕扯。
莉娜收起权杖，低头清理染血的指缝。
亚墨扶起受伤男子，抬头望向北方那条漆黑如墨的土路。
曾经的帝国边境，如今不过是一道随时可能坍塌的分界。
“再待下去，只能等着被幻尘彻底吞光。”
亚墨低声说，“走吧，北面井下还能暂避一阵。”
莉娜相随而上，目光扫过手心那一点未曾洗净的幻尘，神情比夜色更复杂。
天幕低垂，风声逐渐远去。
三人消失在乱石与雾霭深处，只剩身后那轮残月，冷冷照见裂眸大陆混乱初生的夜。
而谁都知道，逃亡的尽头从不是答案，只是更深一层的选择与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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