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阴着，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一股馊臭味。
萍都城南的贫民巷，是整座城最脏的地方。
垃圾堆得像小山，污水顺着墙根淌，老鼠在烂菜叶里钻来钻去。
我叫沈烬，十二岁，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脚上那双鞋早就没了底，踩在泥水里，冷得像刀子刮脚心。
我己经三天没吃饱了。
胃里像是被人拿手拧了一圈又一圈，走路时腿发飘，可眼睛不能闭，耳朵也不能闲。
在这条巷子里，谁要是慢一步，刚扒拉出来的半块霉饼都能被抢走；谁要是迟一秒，脑袋上就可能挨一砖。
我知道规矩——活下来的，不是最强的，是最警觉的。
东街王记药铺后巷有个垃圾堆，夜里倒的厨余多，偶尔还能翻出点晒干的草药根。
能吃，也能换半个铜板。
但我得赶在巡捕来之前进去，再赶在他们下一轮巡逻前出来。
半个时辰一趟，差一点就是被打断腿的下场。
我蹲在巷子口看了五分钟。
疤脸的人没露头，但我不敢信这安静。
他手下那几个小乞丐，跟狗似的总在附近转悠，盯着谁动了哪块垃圾都记得清。
确认没人守在堆边，我猫腰钻进去，手脚并用翻腾。
湿泥、烂菜、碎骨头混在一起，恶心得人想吐。
但我不能吐，吐了就等于告诉别人：我还剩力气。
摸到半块发硬的饼，外皮长了绿毛，掰开里面还算干。
塞进怀里。
接着又抠出两根当归须，虽然干得像柴，带回去泡水喝能压住胃疼。
刚要退，脚步声来了。
我立马缩身滚进旁边塌了一半的柴堆后，屏住呼吸。
三个人影走过，带头的是疤脸，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伤疤在灰暗天光下格外显眼。
他是这片地盘的二把手，管着南街所有乞儿的“饭路”。
他身后跟着两个瘦猴似的小孩，其中一个手里还攥着块石头。
疤脸故意踢翻一个空陶罐，哐当一声，在死寂的巷子里炸开。
我没动。
他知道我在。
但他也清楚，只要我不冒头，他就没理由动手。
巡捕盯着呢。
他冷笑了一声，带着人走了。
等脚步彻底消失，我才从柴堆后爬出来，拍了拍满身灰土。
刚站稳，一个影子从墙角挪了出来。
是个小孩，比我矮一头，穿着比我还破的短打，左眉上有一道浅疤。
他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站在那儿，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却没躲。
“咱……能不能一起？”
他声音很小，“你动作快，我看你好几天了。”
我没答话，低头拍灰，心里飞快转着。
新人？
疤脸的人？
试探？
他没再问，也不走，就那么站着。
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喧哗。
疤脸又回来了，这次带了西个小乞丐，围成半圈堵住出路。
他一脚踹在那孩子胸口，小孩踉跄后退，木棍掉在地上。
“新来的？”
疤脸斜眼看我，“想在这讨饭，先交地盘钱。
一天五个铜板，少一个都不行。”
我仍低着头，嘴里嘟囔：“我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钱？”
疤脸嗤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一扫，抬手冲身后某个小孩微微一扬。
那小孩悄悄弯腰，捡起一块石头。
我知道要动手了。
就在他手臂抬起的瞬间，我猛地抬头，嗓子扯到极限：“巡捕来了！”
声音尖得像夜猫子叫。
所有人一愣，下意识回头。
那块石头飞出去，砸在墙上，碎成几片。
几乎同时，巷口真传来铁靴踏地的声音，还有灯笼晃动的光。
疤脸脸色变了，低骂一句“晦气”，挥手就带人往后退。
那几个小乞丐跑得比兔子还快。
巡捕提着灯笼走过，扫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等脚步远了，巷子重新黑下来。
我靠着墙根坐下，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饼，掰成两半。
递一半给那孩子。
他愣住，没接。
“拿着。”
我说，“想活，就得有人一起扛。”
他慢慢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嚼得很慢，像是怕咽太快会噎着。
“你不怕他们回来？”
他小声问。
我冷笑：“怕？
他们才怕。
刚才那一声，我不光喊了巡捕，还让他知道——我能随时引来麻烦。”
他看着我，眼神有点不一样了。
我不怪他不信。
我以前也不信这世上有人愿意分一口吃的给别人。
但我们不一样。
我和他都不是那种等别人施舍的人。
我们得抢，得算，得让别人怕。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污的手，又抬头望向疤脸消失的方向。
那家伙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像毒蛇。
我记住那双眼睛了。
阿木——后来我知道他叫这个——坐在我旁边，小口小口啃着饼。
吃完后，他把那根木棍抱在怀里，像是护着什么宝贝。
我没问他家在哪，也没说我是谁。
在这条巷子里，名字不重要，命才重要。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一个人翻垃圾堆了。
疤脸不会善罢甘休。
他背后有势力，平日里收的“地盘钱”从没断过，今天被我坏了事，肯定要找补。
可他也该明白一件事：我不是来讨饭的。
我是来活下去的。
哪怕踩着别人的头，我也得活。
天更暗了，风卷着烂纸在巷子里打转。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又被迅速掐灭。
我靠在墙根，胃里的绞痛缓了些。
阿木靠着我，身子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我没动，也没说话。
但我的手一首放在怀里，攥着那两根当归须，也攥着刚才从垃圾堆里顺出来的半截锈铁片。
能防身，也能伤人。
疤脸腰间那块玉佩，我看到了。
黑色绳子系着，半截藏在衣服里，露出一角刻着个模糊的字。
我不认识那字，但记住了形状。
也许有一天，它会有用。
但现在，我只想睡一会儿。
可不能睡。
睡着了，就可能再也醒不来。
我睁着眼，盯着巷口那片越来越深的黑。
阿木靠着我，呼吸慢慢匀了。
我知道，明天还会更难。
但至少今晚，我们没饿死。
也没被人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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