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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编推荐小说《消失的她正版》,主角赵月娥高建情绪饱满,该小说精彩片段非常火一起看看这本小说吧:第一失的他1赵月娥推开卫生间的立刻闻到混着浓烈酒气的酸臭她忍住捂鼻子的冲迅速抹平眉毛之间的褶不好意思他喝多女房客站在赵月娥身双手抱用有明显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表达歉没我来收赵月娥也用普通话回努力表现出对满地秽物毫不在女人没再接转身走把卫生间留给赵月离两人不远的大床男人已经鼾声如赵月娥轻轻关上眉头再次皱连鼻头都扯出皱纹...
主角:赵月娥,高建 更新:2025-05-25 15: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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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月娥推开卫生间的门,立刻闻到混着浓烈酒气的酸臭味。她忍住捂鼻子的冲动,迅速抹平眉毛之间的褶皱。
不好意思啊,他喝多了。女房客站在赵月娥身后,双手抱胸,用有明显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表达歉意。
没事,我来收拾。赵月娥也用普通话回应,努力表现出对满地秽物毫不在意。
女人没再接话,转身走开,把卫生间留给赵月娥。离两人不远的大床上,男人已经鼾声如雷。
赵月娥轻轻关上门,眉头再次皱拢,连鼻头都扯出皱纹。还好是吐出来的。看着污染了大半个马桶和周围地砖的呕吐物,她勉强安慰自己。
作为酒店保洁员,她最害怕的就是被叫去收拾卫生间,因为那往往意味着要忍受刺鼻触目的污秽。有时候,脏东西还会出现在床上甚至地毯上,但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出现在卫生间里,等着她来收拾。
她已经在金山大酒店干了快五年,依然想不明白有人为什么要喝成这样,宁愿把一晚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宁愿忍受天旋地转脑袋痛,也要一杯接一杯地先灌下去。
赵月娥一边回想两个房客的模样,揣测他们的身份,一边熟练地收拾起来。只花了大概十分钟时间,她就让卫生间焕然一新,又喷了点空气清新剂,然后收拾好工具,开门出来,对女房客说好了。
女房客走到卫生间旁边,伸头朝里看,动作中带着犹疑,好像生怕看到碍眼的东西。发现里面已经收拾妥当,她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对赵月娥说辛苦。赵月娥点点头,又提醒说让抽风机多抽一会儿,就开门出去,女人马上掩上房门。
赵月娥拎着工具桶朝电梯走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用手在脸周围扇了扇,这才感到那股味道稍有减轻。她回头看了看房门,心想那个女的多半正在用自备的消毒液喷自己碰过的地方。人们总是这样,比起浑身大汗酒气熏天的同伴,他们更嫌弃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保洁员。
回到保洁部,赵月娥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赶忙去换衣服打卡,然后快步朝酒店外走去。如果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她就得坐三轮或者出租,那意味着花更多的钱。
快走到大堂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赵月娥腰上捏了一下,她惊叫起来,回头看到一张圆脸。对方四十出头,身材略显发福,一头板寸,眼睛和嘴角色眯眯地弯着。
妹儿,下班啦?这人是餐饮部中餐主厨高建,每次遇到,总要想方设法揩油。赵月娥心里极其厌恶,但鉴于对方远比自己资深,不敢轻易得罪,每每只能忍气吞声。
嗯,高哥,我赶车,先走了哈。她低下头,强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开,听到高建在身后贼兮兮地笑。
回到酱油厂家属区三号楼,已经快晚上 11 点。一年前,她在这栋楼里租了套一室一厅,房子虽然老旧,但水电气供应稳定,四周也算安静,是个不错的安身之所,最重要的是,每月租金只要一千。对一个每月收入不超过三千的独身女人来说,这套小房子给了她最起码的安全感。
不过,这份安全感如今摇摇欲坠。年初,酱油厂被纳入旧城改造范围,按照县里的补偿标准,如果选择货币补偿,按评估的市场价格结算,最低补偿面积为 35 平米;如果选择产权调换,超出原住房面积的部分,按安置项目市场价结算,其中原地安置的最低免费置换面积为 35 平米,异地安置则是 50 平米。此外,签约的被征收人还可以获得奖励和补助。
临山是大县,规模和一些地级市有得一拼,又临近省城,承接了不少外溢人口,这几年房价涨得厉害,最贵的楼盘甚至要七千一平米,酱油厂一带也要五六千,加上家属楼年代久远,居住面积比如今市面上的常见户型小得多,如果换房,势必又是一大笔开销。因此,这段时间以来,小区居民发起联合请愿,要求提高补偿奖励的标准。
赵月娥是租户,自然不会参与行动。在她看来,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得听上面的话,唯一麻烦的是,到时自己又得另寻住处。她这几年来省吃俭用,一心想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彻底安定下来,如今虽然攒了将近六万块,但每次看到动辄好几千起的房价,就觉得力不从心。
请愿行动还没有结果,但楼门口已经画上一个大大的拆,惨白的大字被同样惨白的圆圈围住,时刻提醒着这栋老楼的命运。赵月娥在白字跟前站了几秒钟,这才走进楼门。
老楼一共五层,她家在三楼,那层的声控灯在一个月前坏了,但已经没人理会,因此她每次下夜班都只能摸黑开锁。好在住得久了,一切驾轻就熟,打开门,按亮灯,再关上门,安全感就像暖黄的灯光一样,再次温柔地包裹住她,紧绷的身体跟着软下来。
冲完澡,她拧开电扇,在沙发上摊开身体,让凉风带走热气。房东没有装空调,她也舍不得买,虽然网上说现在的空调一天最多花几块钱电费,但在她的计算方法里,这意味着两三千块的前期投入和每月几十上百块的后续花销,必须砍掉。
等身体彻底缓下来,她打开那台老款的 42 寸电视,调出常看的视频软件,找到那部热门的电视剧,打算看一集,等头发干透再去睡觉。她还不到三十岁,面庞依然清秀,身段依然苗条,依然对情情爱爱的偶像剧充满兴致,在她枯燥而疲乏的生活中,这些工业糖精几乎是唯一的乐趣。除此之外,能激发肾上腺素的惊悚悬疑片,也是她爱看的题材。
她舍不得买会员,因此正片开始前有广告,等待的时候就刷手机打发时间,眼看着屏幕右上角的计时倒数快结束,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时已接近午夜,除了电视里闹腾的音乐,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敲门声因此显得格外刺耳。赵月娥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向门口,眼神有些呆滞。
敲门声再次响起,赵月娥问是谁,声音发颤。外面的人一言不发,继续敲门,她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音,不得不站起来,慢慢走到门边,通过猫眼往外看。
灯坏了,门外只有一个被楼外路灯映出来的人影。赵月娥身体往后仰,脸上浮现出惊恐,又透着恼怒,在昏黄的灯光下,这副表情显得很是古怪。
敲门声再次响起,那人似乎不打算放弃。
赵月娥站在门里,低着头,左手抓着门把,右手紧握,手背上的血管凸了出来。
门外的人继续敲。
赵月娥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一个人影迅速钻进来,将一个东西扔到地上,跟着抱住赵月娥,一边笑一边喘气。她用胳膊挡着对方,快速关上门。
咋个这么久才开门,故意吊我胃口吗?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光头男人,体形微胖,长着一对牛眼,拼命把嘴往赵月娥脸上凑,同时把手往她衣服里钻,嘴里喃喃道,好香哦。
赵月娥闻到对方身上的汗臭味,胃里一阵翻腾,手上用劲,将男人推开,略带责备地说道: 太晚了……
我晚上才有时间得嘛。男人笑眯眯地,指了指地上那堆东西,给你带了点水果,女人要多补维生素,对皮肤好
他说着又扑上来,赵月娥连忙躲开: 我今天上班很累……
莫得事,我不累男人再次抱住她,急慌慌地朝她脸上亲,赵月娥咬紧牙,再次将他推开。这回力气很大,男人没防备,趔趄两步才站住,顿时变了脸色。
啥子意思?不愿意?他站直身体,顿时显得高大了不少,背对着顶灯,面孔黑黢黢的,活像一尊阎罗。
赵月娥心里一跳,赶忙摆出委屈的表情: 我真的很累,而且明天还要早起……
我管你早起晚起我等一天了,你说咋个办?男人的声音变得凶狠起来,赵月娥一点点矮下去。她突然想起那个肮脏的卫生间,那股酸臭似乎比对方身上的汗臭更好闻一点。
男人见赵月娥低着头不说话,冷笑起来。他上前一步,身子一蹲,再一抬,就将赵月娥扛在了肩上,大步朝卧室走去。
男人办完事就走了,等赵月娥早上醒来,依然觉得满屋都是对方留下的难闻气味。她掀开窗帘,把窗户开到最大,接着把床单枕套都拆下来,和薄毯一起扔进洗衣机,最后拧了湿毛巾,把全身又擦了一遍,这才觉得好受些。
去厨房时,她看到男人留在门边的水果,过去一看,里面有十来个苹果、橙子和一把香蕉。想到昨夜男人像头汗津津的猪一样在自己身上乱拱,淡淡的果香也变得腻味起来。她拎起口袋,想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但很快就改了主意,放进冰箱。现在水果越来越贵,一个苹果动辄好几块,她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做早饭时,楼下忽然嘈杂起来。厨房的窗户正对着小花园,赵月娥探头去看,只见一群上了年纪的邻居聚在一起,正七嘴舌地说着什么,人群中间有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男的正在回答问题。他双手连连比画,显得有点着急。
赵月娥打起精神,很快听清楚了,中间那几个是鑫华集团的人,到小区来看看,没想到被当场包围。酱油厂旧改就是由这家公司来做,据说要建一个附带商业设施的大型楼盘。至于双方讨论的内容,还是关于拆迁补偿的事。居民们要求增加补偿面积,或者更改异地安置的位置,年轻男人虽然语气恭敬,但坚持说现在拆迁补偿有统一标准,他们管不了。于是大爷大妈们不干了,说把管得了的人叫来,否则不让几人离开。年轻人又说他们只是来做调研的,说不上话。
赵月娥不认为这种争执会有什么结果。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楼下的人群,渐渐走神。突然间,她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回过神来,发现那个说话的年轻人正抬头看向自己,有几个居民也跟着看过来,赶忙缩回去。
……
冰冷的感觉包裹上来,身体变得很轻。
睁开眼睛,他看到一团亮光,很暖,又有点刺眼。本能驱使他朝那团光过去,却发现无法控制身体,即使四肢都在用力,与光的距离却只缩短了少许。
失控引发紧张,他进而意识到自己在水里,正面朝上,所以能看到水面的光,于是努力做出上浮的动作。
然而努力收效甚微,身体似乎已经不受控制,那团光渐渐变得可望而不可即。他开始感到恐惧,担心自己会溺死,于是更用力地挣扎,终于好像上去了一点。
心情稍有缓和,上浮却突然中断,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他低头望向水底,看到一双惨白的手,从幽暗的深处探出,紧抓住自己的脚踝。更深的恐惧席卷而来,他惊慌失措,用力甩动双腿,试图挣脱,但那两根白森森的胳膊没有丝毫松动,反而用力把他往下拽。
他拼命挣扎,张嘴叫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与此同时,又有一双胳膊从暗处伸出,朝他腿上抓过来,接着又是一双……
越来越多的手从黑漆漆的水底冒出来,犹如倾巢而出的鬼魅,抓住他的腿脚、腰腹,力量越来越大,有些甚至朝他的胳膊伸过来。他疯狂挣扎,努力不让自己与光亮拉开距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光斑渐渐缩小,绝望渐渐爬上心头。
这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光亮中,他瞪大眼睛,看出那是一个人,水影晃动,辨不出男女,但好像在看着自己。他挥动胳膊,张大嘴,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那人却毫无反应,只是站着不动。
终于,在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前,他看到对方动了动,好像弯下了腰,正朝这边观察。但是,那些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已经爬满全身,他最终放弃了挣扎。
然后,一只手伸到他的脸上,光亮迅速消失。
老板老板
洪远从噩梦中惊醒,睁眼就看到小刘那张汗津津的脸,离自己只有二十来公分,连毛孔都能看清。他本能地往后仰,问有什么事。
小刘搔搔头,说来客人了。洪远看了眼手机,4 点 23 分。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围裙,从小刘手里接过点菜单,走到灶台边。今天帮厨小王请假,店里只有洪远和小刘两人,想到晚餐时间将近,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来的是一男一女,点了回锅肉、小白菜豆腐汤和土豆烧排骨。菜籽油下锅,加热至冒泡,豆瓣酱、姜片、花椒、角同时下锅爆香,扔两颗冰糖炒色提味,等姜片现出焦色,放入预先煮好的排骨,翻炒,再捞出泡在水里的土豆块,下锅,再炒,然后加水,刚好没过肉和土豆,加一点盐,放入自制的调味料包,上盖,大火煮开转中火。
小刘将预先备好的小白菜和豆腐块放入砂锅,加水上灶,撒入盐和花椒面。外面不忙时,洪远会让他帮着做点简单的菜式。小伙子全名叫刘云川,还不到二十,长得干干瘦瘦,还算机灵,没事就窝着刷抖音,洪远也不太管,不耽误干活就行。
小刘做汤的时候,洪远已经开始炒回锅肉。菜籽油加热,下预制好的五花肉片,翻炒,再加豆瓣酱、姜、蒜、冰糖、花椒面,继续炒,直到肉片开始卷曲,最后下蒜苗段,炒透,加盐、出锅,撒点葱花,递给小刘。送出去时,正在刷手机的男女立刻直起身,看向盘子,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小刘又把汤端出去,再打了两碗米饭,男的临时加了瓶冰啤。正值月,临山县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下午气温接近四十度,又刚下过雨,闷热难耐,一切可以降温的东西都大受欢迎。女的一边吃着,又不时朝后厨张望。终于,在她又一次望过来时,脸上露出欣喜。
来了来了女的直起身,把回锅肉的盘子往一边扒拉,在桌子中央空出一块。小刘走过来,放下一个白色大瓷碗,里面盛着撒了葱花的土豆烧排骨。男的伸出筷子,女的打回去,拿起手机拍了两张,这才允许下筷。她夹起一块土豆,放进嘴里,半闭上眼睛,有点夸张地咀嚼着,笑容随之加深,甚至左右摇晃起来。
全靠了这道土豆烧排骨,洪家饭馆才得以延续至今。这家小饭馆开在临山县的清河巷里,加上后厨也就不到四十平米,五张桌子、一个小小的柜台和一个冰柜,已经把就餐区占满。地上铺的米色瓷砖,有几块已经裂开,墙上则是白瓷砖,左右各挂了一幅风景画,算是装饰,收银台后面就是厨房,用一道贴了福字的墙隔开。
洪家饭馆卖的都是家常川菜,口味也谈不上出众,唯有那道土豆烧排骨,是在别家吃不到的东西。倒不是说菜式本身稀奇,而是这里做出的味道,土豆软糯、排骨多汁,兼有一丝说不清的独特气味和口感,每每让新客惊喜、熟人想念,偶尔甚至有人从更远的地方慕名而来,比如今天这对男女。
不少人跟洪远打听其中奥妙,后者都只摇摇头,一言不发。他今年二十六岁,中等身材,细眉细眼、细口细鼻,要不是长了一张瘦长脸,五官几乎要被白净的面皮吃掉。自从六年前爷爷去世,无亲无伴的他就一直守着这家店,全年营业,除夕到初五是仅有的休息时间。
按理说,这种开在老街巷中、做邻里生意的苍蝇馆子,最该是烟火腾腾,但洪家饭馆却显得格外素净。这里的地板墙面和灶台,永远打扫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连油烟味都显得克制。或许是环境影响行为,店里甚少听到划拳拼酒之类的吆喝,人来人往,却不嘈杂。
洪远本人也跟这家店一样,有种莫名的不协调气质: 神色温和,却隐隐透着一股不耐烦,明明自己是老板,眼神却略显躲闪,很少与人直视。小刘刚来干活时,很不喜欢这个老板,总觉得对方古怪,时间久了才适应。
男女面前的排骨快下去一半时,又有人进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外卖小哥,脸和胳膊都晒得黢黑。他一屁股坐到离空调最近的位置,把头盔放到长凳上,抽了两张餐巾纸,擦着不断从发际滚落的汗珠,跟小刘说来个蛋炒饭,又点了一罐冰可乐,特意嘱咐尽快上餐。点餐高峰近在眼前,他要抓紧时间吃今天的第二顿饭。
炒饭端上来时,可乐已经下去一半,小哥拿起勺子,唏哩呼噜地吃起来,声音很大,引得邻座男女侧目。他意识到别人的目光,放慢了一点。小刘在一旁看着,觉得有点好笑,说别着急,当心噎着。小哥笑笑,说干他们这行,挣多挣少全看单子数量,少一单就少一份钱,不急是不可能的。
两人正说着,洪远从后厨出来,坐到收银台后面。小哥看了看他,问小刘: 我经常在这一坨跑,咋个从来没接过你家的单子?
小刘撇撇嘴,说他们不送外卖,小哥问为什么,小刘瞅瞅洪远,在小哥对面坐下,低声说: 老板说外卖平台抽成太高,一单拿走百分之二十几,不划算,还忙,不如不送。平时最多给附近的熟客送一哈,都是我们自己跑。
小哥叹了口气,说但凡还能凑合着过,谁愿意看别人脸色,跟着又灌了一大口可乐。
大哥,送外卖辛不辛苦?听说赚得很多啊?小刘想起网上说有些外卖员一个月能挣上万,心痒痒的。
今天你送一单少花两分钟,明天平台给你的限时就少两分钟。明明送到的时候没超时,客人心情不好照样给差评,你说辛不辛苦?小哥笑笑,我们是挣得比你们多点,但是你愿不愿意受这个罪嘛?
他说完朝外面甩甩下巴,小刘跟着看出去,立刻被明晃晃的太阳吓得收了心,努起嘴摇头。小哥没再理他,三五下把剩下的炒饭扒进嘴里,又喝光可乐,问多少钱。
十六。小刘到收银台边拿来付款码,却把背面对着小哥的手机。小哥一愣,却见小刘比了个别说话的手势,低声道: 老板说不收你的钱。小哥会意,心里一暖,急慌慌的脸色顿时变得柔和。他起身戴上头盔,在小刘肩上拍了一把,推门出去,又一次驾起摩托,驶向火辣辣的太阳地。
小刘看向小哥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直到男食客叫他拿点餐巾纸,这才回过神来,放下纸巾,一扭头,看到洪远正盯着墙上的电视,目不转睛。
电视里播放的是市台的法制节目,却是一则有关临山的新闻,事发地点在城郊西北部的望竹水库,时间在一个星期前,被害人是一名年轻的女售货员,因为与男友发生冲突,被对方失手打死。为逃避罪责,男友将尸体捆上石头,沉入水库,没想到绳子松脱,尸体最终浮了上来,被人发现。
电视里出现用手机从高处拍摄的画面。一具尸体漂在离岸几十米远的地方,四肢张开,白花花的。座上的女人皱起眉头,发出嫌恶的声音,画外音则继续播报: 据记者了解,这不是望竹水库第一次发生命案……
小刘刚竖起耳朵,画面一闪,已经变成非洲大草原,羚羊群正被几头狮子冲散。他愣了一下,看向洪远,只见对方放下遥控器,一言不发地走进后厨。
2
赵月娥被扣钱了。
今天,她遇到一家带小孩的房客。那是个最多六七岁的男孩,因为父母不肯给他买新款 iPad,大发雷霆,把房间弄得一团糟。赵月娥去收拾时,男孩还是发疯一样上蹿下跳,频频把她刚收拾好的地方弄乱,而他的父母坐在一旁,各自埋头刷手机,对男孩的任性毫不在意。赵月娥不胜其扰,终于在男孩又一次影响她打扫时,轻轻推了一下,没想到男孩应声倒地,又哭又叫,一动不动的父母突然活过来,不依不饶。最后经理出面,给对方免了一天房费,这才摆平,而这笔钱自然要从赵月娥的薪水里扣。好在经理人不错,只让她补成本价,多少让她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赵月娥收拾出门,只觉得身心俱疲。干这一行多年,她见过无数熊孩子,也早已明白,就算是住五星级酒店的人,该邋遢还是邋遢,该胡来还是胡来。只不过想到真金白银的损失,一路上她心里都在隐隐作痛。
酱油厂站到了,赵月娥下车,沿着人行道往家属区大门走。虽然已是深夜,但天气依然闷热,街边还有几个乘凉的人。这些人一般下午出来,躲在一棵棵老黄桷树下摆龙门阵,其中一些到了晚上依然不肯散去,宁愿一边拿着蒲扇赶蚊子,一边交换各种有用无用的信息。赵月娥从他们中间走过,倒觉得多了几分踏实。
刚和一个脸熟的大姐交换过眼神,赵月娥就站住了。隔着二十来米的距离,她看到男人的身影从路灯下闪过,晃进大门。赵月娥正好站在大树的阴影中,对方应该没看到她,于是立刻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脚步匆忙。刚才那个大姐有些好奇地看了几眼,等她走远了,对旁边的人说: 你们认得到这个女的不?
众人纷纷摇头,其中一个大爷说: 经常看到,独来独往,神秘兮兮的。
她好像在酒店当服务员,一个中年男人说,大爷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男人笑嘻嘻地说,我也是听到她和别个说话。
这时,一个年轻些的女人说话了: 人家哪是独来独往,只是不跟你们来往。
啥子意思?大姐立刻凑过来。
女人朝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说: 好像有个男的经常去找她。
此话一出,激起一片咋舌声,但赵月娥已经听不见了。她急匆匆拐过街角,把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甩在身后,心跳渐渐平缓下来。家是暂时不能回了,她决定走远一点,找个地方打发时间,晚点再回去。
夏天的县城睡得很晚,一些夜宵店还开着,容留不愿回家的男男女女。赵月娥嫌他们吵,一直往前走,没多久到了清河巷口。这里离酱油厂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不算太远,但不在上班的方向上,因此她很少过来。
一辆电三轮从大路上拐过来,贴着赵月娥的脸开进巷子,还好她反应快,及时顿住,这才免去一劫。三轮扬长而去,她看着对方的尾灯,在心里骂了几句,视线跟着停下来。
清荷巷很窄,没几盏路灯,到了深夜更是黑黢黢的,那辆三轮很快就被吞没了。也正是因为黑,距离巷口十来米的那个门面就显得格外醒目,带点暖黄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在漆黑的路面上洒下一片,安安静静,透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赵月娥盯着那团光看了一阵,慢慢走过去。
这家馆子叫洪家饭馆。赵月娥站在店门前,朝里面打量。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坐在柜台后面,露出低垂的脑袋,多半在看手机,一股菜籽油混合着辣椒的味道飘出来,赵月娥突然觉得饿了。
因为那个男孩的事,赵月娥晚饭都没吃,只啃了一个苹果。她走进店里,找了个门边的位置坐下,男人抬起头,表情显得有点意外,说要关门了,赵月娥露出抱歉的笑容,用恳求的语气说: 兄弟,我才下班,还没吃东西,要个蛋炒饭就行,好不好?
男人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打量了赵月娥几下,起身朝后厨走去,赵月娥赶忙说谢谢。
后厨响起切菜冲水开火的声音,油香味很快飘出来,赵月娥觉得更饿了。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现出杨勇二字,她原本轻松的表情一下凝固住,盯着手机,眼睛一眨不眨。过了一阵,对方挂断,她刚松了口气,铃声又重新响起,她还是一动不动。男人从后厨伸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回去,她这才伸手接通电话。
你啥子意思,电话都不接了?杨勇听上去很不满。
赵月娥朝后厨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 我刚才没听到。
没听到……杨勇咕哝着,又提高音量,我就在你门口,你在哪里?
我……赵月娥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今天上大夜班,在酒店。
啥子?我咋个不晓得你上大夜班?杨勇很不满,语气里满是怀疑。
同事老家有事,临时和我换的。赵月娥尽量稳住语气。
那你为啥不跟我说?杨勇嚷起来。
我咋个晓得你要来嘛?赵月娥用委屈的语气回答。
哼……杨勇没接话。赵月娥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勇哥,对方说我晓得了,然后挂断。
赵月娥看着屏幕黑掉,心里咚咚直跳,油香和空调带来的放松感已荡然无存。这段时间,杨勇来得越来越勤,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更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过了一阵,她突然又想,也许不该躲着杨勇,等他厌倦了,可能就会放过自己。
正纠结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蛋炒饭出现在眼前,金黄的蛋花混在油亮的米粒间,间杂着火腿丁和青菜碎,香气扑鼻,一下把赵月娥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麻烦老板了她朝男人点点头,眼睛跟着闪了闪,没有去拿勺子,而是看着对方,眼里透出探询的意味。两人眼睛对上,男人显得有些不自在,低头走回柜台后面。
赵月娥望着柜台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拿起勺子,慢慢吃了一口,眼睛跟着亮起来,又舀了一大勺。
吃了几口,一杯水被放到桌上,她抬起头,看见男人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挪开,连忙咽下嘴里的饭菜,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谢谢,对方还是一声不吭,又回到柜台后面刷手机。
接下来,店里只有勺子刮盘底的声音。就在一盘炒饭快吃完的时候,赵月娥突然听到身旁传来极细微的声音,转头一看,发现一个小男孩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看上去只有七岁,头发蓬乱,脸和身上的衣服一样脏,走过赵月娥身边时,朝她看了一眼,亮闪闪的眼睛里尽是戒备。
赵月娥有点搞不清状况,她看了男人一眼,也许是柜台太高,男孩太矮,所以对方没看见,于是一边把剩下的饭粒喂进嘴里,一边盯着男孩,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男孩走到柜台前面,来回晃了几圈,不断朝赵月娥这边瞥,赵月娥很快猜到几分,故意埋下头,一边吃一边刷手机,不再看他。果然,才过了几秒钟,她就听到冰柜门打开的声音,抬起头,看到男孩抓了一瓶可乐,飞也似的朝门外跑。
柜台后的男人反应过来,已经迟了,男孩眼看冲到了门边。这时,赵月娥突然站起来,一把揪住男孩的衣领,男孩立刻挣扎起来,哇哇大叫,但他越是挣扎,赵月娥抓得越紧。她听着对方的叫声,想起今天那个给自己气受的男孩,暗暗咬紧了牙。
又是你?男人走过来,看了眼男孩,伸手去拿他手里的可乐。男孩一抬胳膊,塑料瓶子立刻飞出去,砸在路中央。赵月娥彻底生气了,大喊道: 你这个贼娃子
男孩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赵月娥,突然朝她的胳膊咬过来,赵月娥常年干体力活,眼明手快,胳膊往后一扯,男孩立刻仰面跌倒。他站起身,叫着朝赵月娥冲过来,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赵月娥伸出手,瞪起眼睛,打算好好收拾一下这个小毛孩。
这时,男人一把抓住男孩,对赵月娥说: 算了,他估计就是饿了。
饿了也不能偷东西赵月娥瞪着男孩,义正词严,男孩也瞪回来,毫不示弱。
一个小娃儿,造不成啥子损失。男人说完看向男孩,你等一哈,莫乱跑。
男孩闻言不再挣扎,气鼓鼓地看着赵月娥,赵月娥则守在门边,紧盯着男孩,不许他逃跑。
男人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两个馒头,递给男孩: 拿到,下次饿了就跟我说,莫偷,好不好?
赵月娥看着男人平静的面孔,暗自惊讶,男孩则看着那两个馒头,眼睛直勾勾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男人说话。过了几秒钟,他慢慢伸出手,一把抓过馒头,跟着冲出店门,又抓起掉在地上的可乐,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你咋个这样呢?一个贼娃子,你不教训他,他下次还来。赵月娥有点生气。在她看来,善心不一定换来好报,尤其是对这种惯偷。
唉,才这么点大的娃娃,要不是莫得人管,咋个会来偷东西嘛。男人摆摆手,他一个人也吃不了好多,无所谓。
你纵容他,他以后会越来越坏赵月娥对男人的回答很不满,语气重起来。
男人叹了口气,瞥了眼已经见底的盘子,又朝柜台走去,没再说话。赵月娥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想到对方本来要打烊,还给自己做了饭,就觉得有些歉意,没再说下去,默默坐下来,吃掉最后一点炒饭。
就在她打算付钱的时候,男人突然站起来,快步走进后厨,锅碗声跟着响起。几分钟后,对方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打包好的饭盒,还顺手关了后厨的灯,正要去关前厅的灯时,这才意识到赵月娥还在,赶忙问道: 吃完了?
赵月娥点点头,说还没给钱,男人伸手从柜台上拿来二维码,说十二块。赵月娥刚付完账,他就关了灯,把饭盒放进店门前一辆踏板摩托的送餐箱,又回来锁上卷帘门,跟着骑上摩托走了。
从拿二维码开始,男人就没再看过赵月娥一眼,一举一动都显得匆忙,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无暇顾及其他。赵月娥站在刚才被灯光染黄的地方,看着摩托消失在巷子口,感到自己再次被黑暗包围,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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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很快就是零点,喧嚣了一天的城市终于安静下来。
原本就不热闹的南河路上几乎空无一人,两侧的店铺都关了,偶尔有车匆匆驶过,轮胎轧过路面的声音分外清晰。昏黄的路灯透过密密匝匝的黄桷树冠洒下来,映出一个小小身影。
这是个七岁的男孩。他从路口拐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伸向街边的门面,留下一路叮叮哐哐的声音。走了一段,他拐向路边的垃圾桶,用木棍在里面捣了一阵,没有什么发现,于是继续叮叮哐哐的游戏。
碰撞声很快停下来。前方不远处,还有一个门面开着,有个男人走到门边,抱起一个箱子,略显吃力地走回去,没多久又出来,抱起另一个箱子进去。男孩认得那是装矿泉水的箱子,可能是白天到的货,老板没时间整理,所以这会儿才往里搬。
男孩放慢脚步,躲在阴影里,一点点靠过去。由于箱子放置的位置,老板一直没往这边看,男孩得以慢慢靠近店门。这是一家叫好运的超市,一眼望去,里面摆的都是副食品和日用百货。透过玻璃门,男孩看到老板抱着水,走进后面一个房间,眼睛闪了闪,然后,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钻进超市,藏到一排货架后面,接着看准对方进出的空档,一点点挪到最角落的一摞箱子后面。
按照男孩的想法,他打算等对方关门离开之后,在超市里大快朵颐一番,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到了明早再找机会离开。没想到的是,老板搬完水之后,又回到柜台后面,迟迟没有进一步行动。空调温度很舒适,男孩等了一会儿,在太阳底下晃荡一天的疲倦渐渐涌上来,眼睛跟着慢慢合上。
也不知道眯了多久,男孩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他睁开眼,发现灯都关了,心想老板已经走了,于是揉了揉眼睛,打算起来找吃的,但刚直起身,他就停止了动作。
他听到有人在喘气。不是那种正常的喘气声,而是喉咙被卡住,想出气但出不了的声音。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碰倒,掉在地上,朝他这边滚过来。古怪的声音还在继续,好像还有脚摩擦地面的声音,接着又是什么东西掉下来,这次有好几个。
男孩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双手撑地,朝箱子外面探出头。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易拉罐,稍远处又有几个罐子。他的目光跟着易拉罐往前看,身体突然顿住,眼睛睁大,跟着缩回箱子后面。
在离他三四米远的货架边,两个人正贴在一起。其中一个站得比较直,两只手朝两边伸开,抓着一根绳子的两端,另外一人则背靠着对方,双手抠着脖子上的绳子,不停挣扎,嘴里发出的声音像是要断气。
男孩屏住呼吸,再次探出半张脸。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线,他看清了,被勒住脖子的是那个老板,另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到脸,但是体形明显比对方高大不少。老板伸出一只手,朝那人脸上抓,被对方躲开,又不得不把手放回去。
老板的声音越来越低,挣扎渐渐无力。就在这时,他的眼睛转过来,和男孩对上,刚好有辆汽车从外面经过,车灯从他脸上一晃而过,清清楚楚地映出眼睛里的绝望。看到男孩,他松开一只手,想要伸过来,男孩吓得立刻缩回去,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可怕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跟着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滑到地上。
男孩不敢伸头看,缩成一团,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他听到脚步声,朝远离自己的方向走去,但对方没有走出超市,而是拐进了刚才老板放水的房间,里面跟着传来挪动东西的声音。
顶着飞快的心跳,男孩从箱子后面爬出来,随即差点被吓得叫出声。老板躺在地上,脸朝着他,一条胳膊往前伸着,失去光彩的眼睛睁得老大,似乎很不甘心,但那张毫无变化的脸明白无误地告诉男孩,他已经断气。
男孩转过头,不敢再朝尸体看。他深吸一口气,小心地躲开易拉罐,朝更远处的货架爬去。凶手还在里间,他爬出一两米后,站起来,跑到离门最近的那排货架后面,打算跑出去。
就在这时,凶手走了出来,男孩立刻蹲下,用货物挡住自己。他听到对方走到柜台后面,拉开收银台,翻了一阵,跟着打开柜子拿东西,几分钟后,他走到男孩所在的这排货架,又从上面拿走几瓶酒。
此时,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排货架。他吓得两腿发软,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拼命缩紧身体,期盼对方不要发现自己。侧过头,隔着底层的货物,他看到对方的两条腿,在对面来回移动,心里怦怦狂跳,几乎要哭出来。
好在凶手很快走开,去了摆放尸体的地方。男孩不断给自己打气,终于站起来,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没想到动作太急,碰倒了一瓶酒,玻璃落地,震耳欲聋。碎裂声中,他没再犹豫,拔腿就跑,然而,刚跑到门口,凶手也从最靠里的那排货架跑了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四周只有路灯透进来的微光。凶手的口罩已经拉下来,男孩看到一张瘦削的面孔,细长的眼睛亮得吓人,但他只愣了短短一瞬,就拉开店门,飞快地冲到街对面。
转过街角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人并没有追出来,但他不敢停下,继续飞奔,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门铃声响,洪远抬起头,看到一个女人走进来。
他记得她。前天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她一个人进来,点了一份蛋炒饭,还帮他抓住了那个偷东西的小孩。
两人眼睛对上,女人露出笑容,洪远习惯性地挪开目光,问对方想吃点啥。
一份蛋炒饭。女人顿了顿,又要了瓶冻可乐。
洪远走进后厨,开火做饭,一份香喷喷的蛋炒饭很快出锅。他端到女人桌前,正要走开,女人喊住他: 老板,你认不到我啦?
洪远站住,有些尴尬地转回头,目光从女人笑盈盈的脸上一瞥而过,点头道: 我记得到,抓贼娃子那个嘛。
嗯,就是我。女人听上去很高兴。洪远去冰柜里拿了瓶可乐,放到女人跟前,说慢慢吃,就打算回到柜台后面,女人却又叫住他: 老板,你姓洪哇?
洪远愣了一下,犹豫了几秒钟才点头,女人笑着说道: 我是看你家招牌猜的。我姓赵。
嗯。洪远看了女人一眼。听对方口音不太像本地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太多,不超过三十,长得还蛮清秀,他突然想,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总是深夜独自来吃东西?
也许是看出洪远的疑惑,女人说道: 我经常上夜班,下班才有时间吃饭,那天吃了你家的蛋炒饭,安逸得很,所以又来了。我就住在酱油厂那边。
洪远点点头,示意理解。女人又问: 你喃?这个时候人家都关门了,为啥你一直开起,店里头就你一个人哇?
洪远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才说道: 开久点多挣几个钱,我们白天有人,晚上我一个人守。
哦。女人吃了一口炒饭,一边嚼一边说,我那天看你那么晚还去送餐,好辛苦哦。
洪远再次愣住。他没想到对方记性这么好,心里突然感到一阵不适,于是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走回柜台。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洪远刷着手机,注意力却无法集中,女人那边传来的各种声音都显得很清晰。轻微的咀嚼、勺子刮过盘底、可乐瓶拿起又放下……他渐渐感到不自在起来。
这时女人的手机响了,但直到洪远觉得对方快要挂断,她才接通。他竖起耳朵,想听听女人说什么,没想到她站起身,说了一声喂,就迅速走出去。他连忙站起来,只见女人站在餐馆外面,没有要走开的意思,才又慢慢坐下来。
等女人回来,已经换了一副表情,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上全是阴霾,显然刚才那通电话说的不是好事。她看着面前的盘子,发了好一阵呆,这才有气无力地拿起勺子,吃了几口就起身过来,一边扫收款码一边问: 十二,对不对?
洪远点头,女人立刻付款离开。也许是被对方的突然变化引发了好奇心,他起身跟出去,看着女人拐出巷口。往回走时,他无意间看向另一个方向,发现一个男人站在不远的拐角处,好像在看着自己。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那人也很快走开了。
不适的感觉再次涌上洪远心头。他皱起眉,又想到那个女人,但思绪被信息提示音打断。他拿起手机,跟着快步走进厨房,忙活起来。
……
赵月娥回到酱油厂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今天有客房漏水,等到水管修好,打扫完,早就过了末班车时间,她没有办法,只能忍痛叫了个出租。
这时,街边摆龙门阵的人群已经散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赵月娥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她本来还在心疼十好几元的车费,看到眼前景象,再也顾不得计较这些,赶忙朝三号楼走去。
家属区比街上还安静,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路灯没剩几盏,稀稀拉拉的灯光从各栋楼里透出来,反倒更让人心慌。自从搬到这里,赵月娥眼见着住户越来越少,夜里越来越黑。有条件的人都搬到了更现代化的公寓楼里,比如赵月娥对面那户,听说搬走已经一年多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和经济条件不佳的,另外就是像她这样的租户。
赵月娥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头看。三号楼很快到了,她快步上楼,摸黑找到钥匙,打开门,迅速按开旁边的开关,温暖的光立刻罩下来,焦躁的情绪跟着变得平缓,接着习惯性地反手一拨房门。
然而,赵月娥没有听到锁舌撞击门框的声音,而是闻到了一股汗臭。她浑身一抖,迅速转身,看到一张男人的脸,离自己只有二十公分的距离。
杨勇反手关上门,声音很响,赵月娥吓得倒退几步,差点滑倒,看清是杨勇后,惊恐稍有缓和,但她很快从对方紧绷的脸上读到不祥的信息,心跳再次加速。
你来干啥子?赵月娥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
我来干啥子?杨勇朝赵月娥走过来,语气冰冷,你说我来干啥子
赵月娥又退了两步: 你咋个这么晚了还来,不休息啊?
休息?杨勇笑起来,是那种刺耳的吸气声,你倒是关心我哟。
赵月娥知道今晚跑不掉了,于是勉强笑了笑: 你等我收拾一哈,马上。
她说完就朝卫生间走去,却被杨勇一把抓住,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重重的耳光已经落到脸上,顿时天旋地转,身子朝地上倒去,好在扶住一旁的五斗柜,这才站稳,脸上跟着火辣辣地痛起来。
你……你打我干啥子赵月娥捂着脸,看向杨勇,声音和身体一起发抖。
你说喃?杨勇抓住赵月娥的胳膊,将她扯到身前,跟着又是一个耳光。嘶鸣声瞬间填满赵月娥的大脑,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勉强支撑着没躺下去,目光涣散,眼眶跟着湿润起来。
杨勇走到赵月娥身前,蹲下来,又扬起胳膊,赵月娥惊叫着护住脸,他却嘿嘿笑起来。隔着胳膊之间的缝隙,她看到对方放下手,露出嘲讽的神情,心里又愤怒又委屈,却不敢再说话,生怕招来又一次攻击。
杨勇似乎很享受赵月娥惊恐的模样,过了好一阵才说道: 真的不晓得我为啥子打你?
赵月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依然保持着护脸的姿势。
上周五我来找你,你是不是跟我说你在上大夜班?杨勇慢悠悠地问道。
赵月娥心里一跳,没有接话,再次点头,杨勇突然脸色一变,扬起巴掌,再次朝她打过来。好在赵月娥一直抬着胳膊,这一掌落在上面,倒不怎么痛,但她还是叫出声来。
你再给老子装杨勇指着赵月娥,恶狠狠地说道,老子那天晚上回去,越想越不对,第二天给你们酒店打电话,他们说你根本没上大夜班
赵月娥浑身一抖,眼睛从杨勇脸上滑开。
老子那天晚上等到快十二点钟,你还没回来,后来我就想,你这个骚婆娘,又莫得几个钱,那么晚跑到哪里去了?杨勇扯了扯嘴角,冷笑起来,我就跑到你们酒店门口等,嘿嘿,你猜我看到啥子了?
暖黄的灯光下,赵月娥脸色依然刷白,嘴唇不自觉地抖起来。杨勇对她的表情很满意,笑呵呵地说道: 对头,我发现你天天跑到那个啥子洪家饭馆去
他说完突然跳起来,一脚踹在赵月娥身上,将她踢得躺倒在地: 蛋炒饭,我看你是想跟小白脸炒饭
赵月娥带着哭腔说道: 我就是觉得他家炒饭好吃,我连他叫啥都晓不得
好吃?有好好吃?天天三更半夜跑过去吃?杨勇弯下腰,看着躺在地上的赵月娥,我想一哈,对头,你一个星期起码去了四趟那么好吃啊?
说,你到底是嘴馋还是在躲我杨勇猛地踩在赵月娥大腿上,痛得她像虾米一样缩起来,对方还不解气,俯下身,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拖起来,恶狠狠地说道: 骚婆娘,当年我好心好意、手下留情,没把你的事情告诉波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啊?
赵月娥抓着头发,试图抵挡头皮上传来的刺痛,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你莫忘了老子是啥子人,你又做过啥子事再敢耍心眼,信不信老子弄死你杨勇说着又甩了赵月娥一个耳光,听到莫得
赵月娥忍着剧痛,用力点头,杨勇这才松开手,走到餐桌旁,气喘吁吁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灌下去,然后说要洗个澡,让赵月娥去拿毛巾,说完一边脱衣服一边走进卫生间。
赵月娥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找出一条毛巾,给杨勇递进去,这才走到餐桌旁,慢慢坐下。脸和大腿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她看着杨勇用过的水杯,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想着他刚才的话,身体的痛一点点钻进心里,变成一股火苗,越烧越旺,最后连眼泪都烧干了。
几分钟后,赵月娥站起身,走进厨房。
莲蓬头下,杨勇搓着胯部,刚才的怒气渐渐变成欲火。他舔舔嘴边的水,心想待会儿要好好收拾一下赵月娥。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赵月娥走进来。隔着水幕,杨勇瞥了她一眼,继续搓洗,却听到淋浴间的玻璃门被推开。
你干啥?杨勇眯着沾满水的眼睛,不满地问赵月娥。
香皂快莫得了,我怕你不够用。赵月娥伸出手,把一块全新的香皂递到杨勇面前,杨勇一把抓过,扔进皂盒,没再理她。
赵月娥关上玻璃门,走出卫生间,从后腰抽出一把切肉刀。
不行,不能在屋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回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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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张姐,我求你个事……下周能不能跟你换个班……嗯,我过几天屋头有事,想跟你换大夜班,看你方便……要得,谢谢张姐,回头我请你吃饭
赵月娥收起手机,朝小区外走。路过小花园时,她看到十几个人围在一起,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其中有几个情绪特别激动,一边说还一边比画,话题好像和拆迁改造有关,于是放慢脚步,想听听他们具体在说什么。
你们说,还有莫得王法?啥子年代了,还敢干这种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激动地挥着胳膊,声音很大。赵月娥知道他姓王,是这次拆迁补偿谈判的主要发起人之一。在这种和政府及开发商打交道的事情上,老人往往是主力军,他们一腔热血,天不怕地不怕,不像中青年,要么漠不关心,要不顾虑重重。不过,听王大爷的口气,好像是遇到了很糟糕的事。
王哥,你莫激动,我们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一个女人劝道。王大爷立刻嚷起来: 还要咋个搞清楚?不但威胁我,还威胁我娃儿,除了他们,还能是哪个
太过分了,居然拿娃儿的前途来威胁人家一个中年男人帮腔道。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就是,我还以为这些黑社会手段早就莫得了
赵月娥心想,看来王大爷是因为拆迁的事受到了威胁,而软肋就是他的孩子。在临山这样的地方,人际关系具有支配性地位,工作机会也远没省城多,一旦因为得罪人丢掉工作,再想爬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也收到威胁电话了,喊我们一家注意安全一个中年女人说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对,我女儿说,这两天晚上下班,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一个秃顶老头跟着说道,我看多半也是他们
走,一起去找政府,我就不信了中年男人大声提议,众人纷纷附和,群情激奋。最后王大爷手一挥: 说走就走
人群朝小区外移动,赵月娥停下来,假装看手机,等他们先走。她不想和这些人家长里短,也不需要跟他们今天借点油明天还个蛋,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被打扰。
尤其是在下定决心的当下,她更不想和任何人走得太近。
……
两辆轿车缓缓驶入岚江公馆大门,停到中心花园一角,几名衣着笔挺的保安立刻上前,将车门打开。
一个年约花甲的男人从第一辆车里下来。他中等身材,戴着黑框眼镜,一身灰色西装,花白的头发堪堪掩住略显稀疏的头顶,浑身透着强大的气场。等候已久的项目经理弯腰上前,满脸堆笑地点头: 陈董好。
陈董是鑫华集团董事长陈鑫华。他朝项目经理略一点头,跟着朝旁边那辆车走去,脸上露出微笑。与此同时,一个五十来岁、身材微胖的男人从后座下来,看到陈鑫华,开口道: 陈董,这个小区就算放到省城,也是一等一的优质,鑫华集团果然名不虚传啊
刘行长过奖啦我们鑫华在临山是这个……陈鑫华竖起大拇指,但要是放在省城啊……他露出自嘲的笑容,连连摆手。
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挺拔利落,从头发到裤脚,一丝不苟。他是鑫华集团总经理陈浩,看着父亲和岭西银行省分行行长刘永成谈笑风生,他表情轻松,但已做好随时接话的准备。
一行人边走边聊,由项目经理负责介绍,看完小区环境后,又进到正对大门的一栋二十层住宅楼,前往样板间参观。岚江公馆是鑫华的标志性项目,对标一线城市中高端社区,一开盘就销售一空,下个月将如期交房。眼下集团加速扩张,自然离不开各大金融机构的支持,尤其是像岭西这样的大行,更是他们极力争取的对象。刘永成昨天来临山出差,本来当天就要走,陈鑫华亲自出马,特地请他多留半天。
样板间位于顶层,正对临山著名的十里江山。江是穿城而过的西河,本不算宽的河道在这一带变得非常开阔,山则是位于对岸的临山,山形逶迤,植被繁茂,这座城市也因此得名。山秀水阔,作为全城风景最佳的地段,其间住宅价格自然也是最贵。
刘永成一进客厅,就被落地窗外的景色吸引。陈浩适时上前,给刘永成讲述了一番,听得对方连连点头赞叹,看得出,他对这位总经理的印象很好,等对方说完,他突然问道: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跑省城?
陈浩愣了一下,看向陈鑫华,见对方不动声色,便用了个取巧的回答: 您是怎么知道的?
刘永成微微一笑: 第二轮土拍要开始了,这次优质地块不少,各家房企都盯着。你们进入省城也有几年了,一直没什么大动作,但据我所知,你们这次是志在必得吧?
陈浩笑起来,陈鑫华则接过话头: 省城竞争激烈,我们外地企业如果没有足够的资金来源,很难做起来,所以还请刘行长多多支持啊
刘永成笑笑,没接话。三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刘行长对岚江公馆还满意吗?
一个略显高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刘永成转过头,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满面笑容地朝自己走过来。这人宽肩高个,乌黑的头发在额前坠下几缕,把潇洒的面孔衬得有点玩世不恭。
这是……刘永成看向陈浩。陈浩赶忙上前,挡在两人中间,正要开口,对方已经绕开他,径直上前,握住刘永成的手,用略显蹩脚的普通话大声说道: 您好,我叫陈涛,是鑫华物业管理公司总经理。
哦哦,你好。听到对方的名字,刘永成意识到他和陈鑫华是父子的关系,于是客气地点点头。不过,物业对业主来说很重要,对房企来说却是项目的次要环节,寒暄几句之后,刘永成又和陈鑫华聊起来。
陈浩看着弟弟陈涛,眉头微皱,陈涛斜瞥了他一眼,跨步站到他和刘永成之间,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陈浩轻轻摇头,走到刘永成的另一边。
陈鑫华一直在和刘永成说话,笑眯眯地,就像没看到另外两人。
等说得差不多了,刘永成又对着窗外夸赞几句。陈鑫华刚要附和,陈涛突然凑过来,笑嘻嘻地说道: 刘行长如果喜欢十里江山的风景,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这里?
听到这句话,刘永成的笑容突然僵住,看向陈涛,随即又转开脸,对陈鑫华微笑道: 陈董,看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赶回省城了。要不今天就到这里?
陈鑫华本来安排了午餐,没想到刘永成直接说走,而且语气听上去很笃定,于是只得点头: 好好,本来打算请刘行长吃个便饭。那就改天,不耽误你行程。
……
看着刘永成的专车远去,陈鑫华一言不发地走向座驾,陈浩和陈涛跟在后面,彼此隔着一米多的距离。
走了几步,陈浩看向陈涛,低声道: 你刚才为啥说那些话?
啥子意思?陈涛瞪大眼睛,一脸茫然,我说啥子话了?
就是你刚才那句……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这里。
咋个了?
你让别个听了咋个想?
想啥子?陈涛还是不明所以的语气,我咋晓得他咋个想?
你……陈浩一时语塞,跟着说道,今天这个面算是白见了。他说完就大步走开,把陈涛甩在后面。
陈涛看着陈浩的背影,撇撇嘴,快走几步,赶到陈浩前面,抢先拉开陈鑫华座驾的车门,一屁股坐到对方身旁,咧开嘴朝陈浩笑。
陈鑫华和陈浩原本要讨论融资的事,没想到陈涛搞这一出。陈浩看着对方,眉头紧皱,脸色不悦,正要发作,陈鑫华瞥了一眼,轻轻摆头,示意陈浩稍等。
哥,不好意思哈。陈涛一脸得意,拉上车门,陈浩只能走开。
陈鑫华让司机升起前后排隔断屏,看着窗外,冷淡地说道: 啥子事?
爸爸,这几年物管公司搞得还可以哈?陈涛语气讨好,陈鑫华没有吭声,等他继续往下说。
陈涛咽了口唾沫,又道: 我现在对物管这一块也熟了,想继续学习继续,呃,发展。你看,现在集团要走出临山,我觉得啊,可以让我出去试一哈。
陈鑫华转脸看着陈涛,打量了几秒钟,这才开口: 你想继续发展?
对陈涛赶忙点头。
那你给我说一哈,都做了啥子准备?
准备?陈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当然有准备,我天天研究公司业务,看各种资料,还到处找人取经……
找人?找哪个?
就是……我在圈子头的同行嘛。陈涛的语气不自在起来。
同行?陈鑫华笑起来,鑫华就是临山最厉害的,啥子同行需要你跑出去取经?
陈涛挠了挠腮帮子,不吭声了。
陈鑫华抬起手,用力指了一下二儿子,脸上终于有了怒意: 你说你……还发展,你一天到晚少给我惹事情,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陈涛试图反驳,一抬头,看到陈鑫华的指尖已经快戳到鼻子上,一双鹰眼透出寒光,立刻识趣地闭了嘴。
过了一阵,陈涛像是咽不下这口气,又咕哝道: 凭啥子啥事都找哥哥嘛?
你想说啥子?陈鑫华斜眼瞪着陈涛,陈涛撇撇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不服气?我问你,集团总经理有哪些职责,每一项需要哪些部门执行配合,你自问可以完成到几分?省城这种项目,你有莫得胆子搞?陈鑫华的语气严厉铿锵,每吐出一个字,陈涛的脖子就缩进去一分,最后彻底不吭声了。
陈鑫华缓了口气,又道: 你想打翻身仗,就给我老老实实研究业务,自己争气
陈涛沉下脸听着,还想争辩,见父亲已经把头转开,下了逐客令,只能把话咽回去,灰溜溜地下车。刚一出来,他就看到陈浩正挂断手机,脸色紧绷,见他下车,立刻走过来,钻进车里,用力拉上门,轿车跟着开走,尾气喷了他一脸。
陈涛瞪着远去的轿车,心里的失落渐渐变成怒意,猛地朝身旁灌木踢了一脚,只踹下几片叶子。一扭头,看到项目经理带着几个人站在不远处,和他的目光一对上,纷纷挪开眼睛。
看啥子看陈涛吼起来。众人立刻走开。他气哼哼地来回踱了几圈,最后打了个电话: 喂,晚上找两个婆娘出来耍
……
徐刚走进南河派出所时,背上已经湿透。作为刑警队队长,面对持续的高温暑热,还要天天出外勤,对他这个年近四十的人来说很不友好。
回到办公桌前,他灌了一大口凉茶,把下午跑的案子进展归档,这才想起昨天那起报案,于是走进监控室,询问有没有新线索。
昨天下午,南河派出所接到报案,说有人口失踪。失踪者叫郝运来,是一家名为好运的小超市老板,报案人是他的妻子。这家超市位于南河路北段,已经开了几年。据郝运来的妻子说,8 月 10 号晚上,丈夫没有回家,她睡觉前发过微信,对方说收拾完就回来,但是等她醒过来,发现对方一夜未归。由于郝运来偶尔会睡在超市,她一开始不以为意,打电话过去确认,却发现对方已关机,又打超市电话,还是无人接听,这才紧张起来,赶忙去了超市,结果发现门锁着,开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妻子联系了郝运来的朋友和老家的人,都说没跟对方联系。她又询问周围店铺的人,好几个都说头一晚还看到郝运来,但之后的事无人知晓。妻子又跑了几个他可能去的地方,还是找不到人,这才报警。
接警后,徐刚带人去看过,超市里一切正常,但收银机里的现钞都没了,另外据郝运来的妻子说,可能还没了几条烟和几瓶酒,都是很贵那种,而郝运来本人有抽烟喝酒的习惯。
民警在现场做了勘验,但除了发现靠街一侧的货架边有酒味,在垃圾桶里找到了酒瓶碎片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发现,监控也早就坏了,一直没修。现场没有搏斗痕迹,据郝运来的妻子说,她来找人时,门也锁得好好的。徐刚又让人去查了郝运来的手机轨迹,发现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南河路一带,之后彻底断了讯息,但现场没有找到手机。
另外,据郝运来的妻子说,这几个月来,因为附近开了两家更时髦的便利店,分走不少客源,超市经营每况愈下,郝运来压力很大,经常失眠,脾气也越来越糟,经常冲她和孩子发火。
根据现场情况,徐刚作出初步判断,郝运来很可能是因为上述原因,顶不住压力,决定独自离开一阵,于是要求监控室继续调查,尽快找到对方的去向。
然而,监控室的人告诉徐刚,南河路是老街,监控设施陈旧,最近的摄像头也在四五十米开外,并没有拍到郝运来离开的画面,而超市旁边就有小路可以拐进去,里面都是年头已久的老宅,监控也很少,从超市隔壁店铺反映的最后一次见到郝运来的时间起,他们对周围两公里内的道路监控进行了仔细排查,始终没有发现郝运来的踪迹,有几个形貌疑似的人,也已经排除了。
他可能在哪个监控拍不到的地方,打车走了。对方说着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要是这样查的话,对我们派出所来说,那就是个大工程了。
徐刚明白对方的意思。派出所只是公安系统的最基层单位,不管人力还是物力,都非常有限,平时处理的大多是偷鸡摸狗、夫妻打架的事情,遇到大案要案,只能由分局以上的单位来侦办,派出所打下手。至于这种大规模排查,靠他们这几个人手,远远不够,往往还得求助上级部门。
行嘛。徐刚叹了口气,可能过几天想通了,自己就回来了。他说着抓过鼠标,漫不经心地点了几下。
这是南河路北口的监控画面,郝运来并没有在其中出现。徐刚拖了几下进度条,正打算放手去干别的事,目光突然变得专注起来。
时间显示为 8 月 11 日凌晨 0 点 23 分,在监控画面右上角,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晃而过。那是个大约七岁的男孩,看样子像是流浪儿童。拐过街角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匆匆跑开。
摄像头的夜视效果很好。徐刚放大画面,发现男孩的动作和神情显得非常惊慌,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5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有大雨,当赵月娥值完大夜班,走出酒店,果然看到雨水倾盆而下。
她撑起伞,跑到公交站,乘车回到酱油厂。因为大雨的缘故,路人皆行色匆匆,街边更没了那些四下张望的目光,这更让她确信,今天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大雨,天色很暗,不少人家都开了灯。回家后,她也第一时间把客厅的灯打开。等吃过午饭,又睡了一会儿,她换上前几天新买的衣裤和鞋子,背上一个很小的背包,又穿上在另一个地方买的深绿色雨衣,开门出去。离开时,她没关灯,走到楼门口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四周没什么人,这才快步走出。
她没有朝北大门的方向走,而是从三号楼与四号楼之间穿过去,绕到两栋楼后面。这里有一条小路,沿着围墙伸向东小门。她匆匆走过,脸缩在雨衣帽兜里,一边谨慎地注意四周动静。虽然有大雨帮忙,但她必须小心,最好不要被人看到。
一路顺利,没跟人打照面。在离东小门还有几米远的地方,赵月娥停下,看了一圈,迅速从两根水泥栏杆中间挤出去。酱油厂家属区建于 20 世纪 90 年代,为了美观透绿,围墙修成了那种竖条护栏的样式,护栏之间的距离不太均匀。赵月娥钻出来的这个地方,普通个头的女人也可以勉强进出。
家属区东边是条小路,这一侧主要是家属区围墙,另一侧是拆迁后的荒地,更远处才有几栋楼,因此平时没什么人气,遇到大雨天,就更是安静。根据赵月娥之前的观察,从离开三号楼,到她现在站的地方,一路上都没有监控探头,只要不被人注意到,就没人知道她从这里离开。
闯过第一关,她松了口气,靠着一棵树站着,低着头,有辆出租车减速靠过来,她立刻转开脸,司机又重新加速离开。
过了几分钟,一辆载客的电三轮开过来。赵月娥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电三轮停下来,她问去飞来桥多少钱,司机说十五,她没还价,直接进了后车厢。
二十多分钟后,三轮车来到飞来桥附近。这是一座靠近城郊的老石桥,桥下是条臭河沟,据说明年会进行清淤改造。河沟这一侧,靠近桥的位置是几栋已经搬空的老宿舍楼,已经围了起来,等着被拆除,变成更昂贵的楼房,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些老平房,里面还住着人。
赵月娥让司机在没有监控的地方停下,用现金给了钱,沿着空楼外的围墙绕过去。她没有东张西望,一直走到一个缺口处,钻进去,走入最近的一栋楼,进到一楼靠西的房间,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开始等待。
她把手机留在了家里,因此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一边等,她一边回想整个计划,思考哪里可能露出破绽,同时暗暗祈祷不要出现意外。
快到五点时,她取下背上的包,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摆弄起来。
十几分钟后,赵月娥离开房间,从围墙的缺口出来,沿着一条石阶往下走,走到靠近河面的土路上。土路是被以前的住户踩出来的,如今已逐渐被新草覆盖,与河面之间还隔着一片野草滩,稀稀拉拉长了几棵树,对岸则是一片几乎垂直的土岩。赵月娥沿着土路往前走,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走到五十来米外的另一处石阶旁,她才重新走上去。这道石阶也通往上方的街面,上去后是两栋平房间的一条小道,她站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望着街面。
接近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比亚迪拐进路边的一片空地,杨勇从车上下来。他平时以开网约车为生,上午出车,到下午 5 点多的时候,他会回到独自租住的平房里,休息一下,再开到凌晨收工。白天活多,晚上活少,有时他就去找赵月娥。
杨勇锁了车,冒雨跑进小道,打开房门,正要进去,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 勇哥。
杨勇吓得缩起脖子,迅速回身,看到一个穿着雨衣的女人,愣了一下才认出对方是赵月娥,立刻板起脸,问她来干什么,刚问完,他就警觉起来: 你咋个晓得我住这里?
杨勇找赵月娥泄火,一般都是去她家,做完就走,偶尔会直接开车到酒店门口堵她,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从不带她到家里来,也没给对方说过具体地址。
勇哥,你忘啦,有次你心情好,喊我陪你喝酒,就说起你住在飞来桥附近。赵月娥畏畏缩缩地回答道,脸上挤着不自然的笑容。
我说过吗?杨勇皱起眉头。他记得喝酒的事,但不记得自己提过这件事,可被赵月娥这么一说,心里又不确定。他当然不知道,对方其实早就打车跟踪过他。
嗯,你说过。赵月娥用力点头,不然我咋个晓得嘛。
那为啥不先说一声?杨勇哼了一声。
勇哥,我是有点急事,想请你帮忙。赵月娥急慌慌地解释道,我本来想等你来找我的时候再说,但是刚才我在附近有点事,看到你的车,就跟过来了。勇哥,你莫生气嘛……
赵月娥越说声音越小,好像害怕杨勇生气。
是吗?杨勇半信半疑,你有啥子事?他说着推门进屋,赵月娥赶紧跟进去。
杨勇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一口灌下去大半杯,也不问赵月娥渴不渴。赵月娥站在靠门的位置,把雨衣的帽兜掀下来,紧张地看着杨勇,欲言又止。
说杨勇不耐烦了。
勇哥,我……我想跟你借点钱。赵月娥的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
借钱?杨勇皱起眉头,你借钱干啥子?
我们那个小区要拆了,我可能又要搬家……赵月娥脸上露出苦相,我的情况你也晓得,我不想再搬来搬去了,所以一直想买套房子……
怪不得直接过来堵……杨勇冷笑起来,打断赵月娥的话,要借钱你找别个,我莫得钱找你的亲戚、朋友,莫找我。
我哪有啥子朋友嘛,亲戚也早就不来往了。赵月娥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晓得的嘛,我除了你,找不到别个。
你那些同事喃?杨勇走进卫生间,跟着传来撒尿的声音。
我们一个月才挣三千块,他们哪有钱借给我嘛。赵月娥听上去已经快哭了,勇哥,你跑车挣得比我多,能不能借我一点,我肯定连本带利还给你。
杨勇没回答,撒完尿,又洗了脸,这才慢悠悠地走出卫生间,刚一出来,吊儿郎当的神情立刻凝固。
他看到赵月娥弯腰站在自己的水杯旁,正拿着一个小塑料袋,往杯子里撒白色粉末。
你干啥子杨勇反应过来,大声吼道。
赵月娥吓得浑身一抖,粉末撒到桌上。她一把将塑料袋攥回手心,转回头,一张脸变得惨白,嘴唇哆嗦起来。
杨勇大步走过来,脸色涨红,看上去像是要吃人。赵月娥一点点后退,突然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烂婆娘,你给老子站到杨勇追了出去。
大雨滂沱,天色昏暗,赵月娥飞快地冲下石阶,跑到了河边的土路上,朝飞来桥的方向奔去。杨勇紧追不舍,但是雨太大,打得人睁不开眼,他在石阶上滑了一跤,屁股摔得生疼,火气顿时变得更大。
站到他爬起来继续追。原本逆来顺受的赵月娥竟敢给自己下药,要是今天不抓到她,收拾服帖了,以后怕是后患无穷。
赵月娥比一般女人跑得快,但还是很快被杨勇追近,只差了七米的距离。她回头看了一眼,改变方向,顺着一道石阶往上跑,显得有些慌不择路。杨勇嘴角扯出冷笑,跟着追上去,就在两人还差着三四米远的时候,赵月娥突然钻进一个墙上的缺口,跑到离得最近的那栋楼里,冲进一楼西边的房间。
杨勇跟着冲进去。就在进门的瞬间,他的两条腿像是突然和上身脱节,一下掉在后面,整个人跟着往前扑倒。倒地之后,他意识到身体下面不是砂石,而是一块塑料布,还没反应过来,有人骑到背上,压得他往下一沉,脏话刚要出口,一条绳子已经套到脖子上,他立刻喘不上气来。
在杨勇三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预想过自己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也从没想到,一个女人的力气可以这么大。他拼了命想爬起来,但赵月娥像绑了千斤巨石,始终不肯从他背上下来。他反手去抓对方,却只抓到滑溜溜的雨衣。他又试图去扒开脖子上越来越紧的绳索,却使不上力。
赵月娥将全部力量集中到手臂上,抬起头,死死盯着已经长出霉斑的天花板,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信念: 杨勇必须死。
杨勇还在挣扎,霉斑的面积似乎越变越大,渐渐填满赵月娥的视线。她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是否还在呼吸,耳中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僵硬地保持拉紧绳索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不到对方的动静,低下头,看到杨勇已经全身瘫软,只有头被绳子拉着,往后仰起。
赵月娥又继续勒了一阵,直到筋疲力尽,终于松手。她看着一动不动的杨勇,颤抖着把手指伸到对方鼻子底下,停了好一阵,确认他已不再呼吸,这才捂住嘴,无声地哭泣起来。
一个女人要独自对付一个身体健壮的男人,根本没有万无一失的可能。
过去一个星期,她通过和今天一样的方式,来到杨勇家附近观察环境,看好下手地点,然后确定了引蛇出洞的计划。为了确保周全,她准备了几种激怒对方的方案,还带了刀,以防没有机会用绳子。
她一度认为,凭借自己比一般女人强健的体能,只要计划执行得当,就没有问题。然而,等一切落地,她才意识到,自己随时可能输掉这场搏命。
如果跑出杨勇家时稍有犹豫,如果对方没在石阶上滑那一跤,如果有人非要冒雨从土路上经过,那么她苦心布置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我们常常以为,只要做好十足的准备,就可以掌控命运。然而,当命运的齿轮转过之后,我们才会看见,那上面都刻着命数。
今天,赵月娥是齿轮下的幸存者。
等到情绪平复,终于有了力气,赵月娥站起身,将用透明胶带做成的绊脚绳收起来,把它们和勒死杨勇的绳子一起收进背包,仔细回想刚才的经过,确认对方没有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又戴上手套,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没发现东西,这才走到楼门口,仔细朝四周打量。
天色已经很暗,四周燃起点点灯火,这片废楼就像一个黑黢黢的孤岛,空无一人。赵月娥回到房间,抓起塑料布,裹住杨勇的尸体,然后抓住一头往外拖。在离楼门不远的花坛里,有一口污水井,在去杨勇家之前,她已经将井盖挪开。
虽然杨勇只有一米七多一点,但尸体的沉重超出了赵月娥的想象。等她将对方拖到污水井边,已经快没有力气,但她不敢耽搁,憋着一口气,将尸体推入井中。
一声闷响,尸体落地,赵月娥刚松了口气,突然看到一只猫从不远处的树丛里蹿出来,飞快地跑了。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跑出来,但着实把赵月娥吓了一跳。
缓了口气,她又找来几块大石头,扔进井里,这才盖上井盖,走回杀死杨勇的房间。
收拾好东西,用树枝抹去脚印,仔细检查没有遗漏,事情还没有完。拖着疲惫的身躯,赵月娥回到杨勇家中,将水杯和刚才撒出来的白砂糖处理好,确认屋内没有监控设备,然后开始收拾杨勇的东西。最后她收拾出两个箱子,又清理了自己走过碰过的地方。她注意到房间里很乱,不太干净,所以只做了最必要的清理,然后又坐下来等。
等待期间,赵月娥利用偷看来的手机密码,解锁了杨勇放在饭桌上的手机,翻出微信,仔细查看。她先是看了杨勇和房东的对话记录,然后看其他微信,发现杨勇只在一个网约车司机群和一个牌友群里比较活跃,另外就是偶尔有熟客约车。
她一直等到天黑,带上杨勇的手机,拖着箱子出去。出门前,她把房门钥匙放在了饭桌上,然后关上门,在夜色的掩护下,再次沿土路回到空楼区,把箱子扔进藏尸的污水井里。
处理完后,她按来时的路线,乘坐电三轮往回走,半路下车,将剩余的钥匙扔进垃圾桶,然后以杨勇的口吻给房东发微信,说因为老家有急事,今天就要赶回去,房子不租了,钥匙会留在房间里,剩余的房租和押金,等房东来看了以后再转给他。房东问了几句,也没再多话,说等他明天来看了再说。
接下来,赵月娥又在司机群和牌友群里说,自己老家有急事,今天就要回去,后会有期。群里有人问怎么回事,她用相同的理由应付过去,又客套了几句,然后退群关机。
赵月娥把手机藏进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然后又叫了辆三轮,回到酱油厂东侧围墙外。看到墙里的三号楼那一刻,她眼眶发热,浑身发软,下车时险些摔倒。
付完现金,等三轮离开,赵月娥正打算钻进围墙,突然有一辆踏板摩托从身边驶过,溅起水花,她赶忙躲开,同时看向对方。
四目相对,赵月娥的呼吸暂停了一下。
骑车的是那个姓洪的餐馆老板。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好像还点了点头。
赵月娥本已平复的心跳再度加速,好半天才挪动脚步。莫人晓得你和他的关系,不要大惊小怪。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原路返回三号楼。
晚上九点十五分,上班时间到了。赵月娥穿上早上回来时的衣服,关好灯,不紧不慢地下楼。雨依然在下,不过小了很多,她撑起伞,朝北大门走,路上遇到两个脸熟的邻居,对望一眼,各自离去。
第二天晚上,赵月娥又用同样的方法,回到藏杨勇手机的地方。开机后,她看到有两个人给杨勇发了微信,说有事就招呼兄弟之类的话,她按照杨勇的习惯,回了抱拳的表情。又点开房东的微信,看到中午房东给杨勇转了一千块,还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指责杨勇把屋子搞得太乱,他要花钱收拾,所以只能退这么多。
赵月娥点了收款,将手机静音,扔进路边的地缝里,坐三轮返回酱油厂,然后按时上班。
6
小刘从出菜口接过麻婆豆腐,端给一桌已经抱怨连天的客人。
正值下班时间,洪家饭馆迎来一天里最忙碌的时段。洪远待在后厨,手上不停,小刘也再没时间刷抖音。他里里外外地跑,还要大呼小叫的客人,忍不住埋怨请假的帮厨,又动起送外卖的念头。
放下豆腐,又有客人要冰啤,小刘从冰柜里取出两瓶,起开,套上两个杯子,给客人拿过去,抬眼看到窗外的太阳。虽然已是傍晚,但日头还是明晃晃地烤人。临山四周多山,又有西河绕城而过,热岛效应明显,因此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酷暑,但即使如此,这个月还是太热了,就算到了晚上,气温也很少掉下三十度。看到这幅景象,他又想起前些天来店里吃炒饭的那个外卖小哥。
小刘从乡下来,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在临山安家落户。他只有高中学历,坐不了办公室,又没有其他特长,面对临山动辄好几千的房价,每每望洋兴叹。后来知道送外卖挣钱,他动了心思,好几次差点跟洪远开口,但一走到太阳地里,又想到小哥说的话,就没了勇气。
正在胡思乱想,又有人推门进来。这是个女人,看样子不超过三十,衣着普通,没化妆,不过长得还不错。小刘凑上去,说现在满座,要等一下,女人笑眯眯地说没关系,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
小刘拿了菜单过来,说可以先点着,女人接过,看了两眼就说道: 来份土豆烧排骨嘛,再要碗米饭。
小刘见多了从网上慕名而来的人,点点头,正要伸手去拿菜单,女人又问: 你们老板在不在喃?
你找我们老板干啥?小刘不太会说话,直戳戳地发问。女人笑了笑: 我认识你们老板,要是他在,我就去打个招呼。
哦……小刘仔细看了看女人,他在炒菜,我跟他说一声嘛。你姓啥喃?
我姓赵。女人把菜单递给小刘,麻烦了哈。
几分钟后,洪远从后厨出来,看到那个吃蛋炒饭的女人。她坐在门边,见到他,立刻起身挥手,脸上满是笑意。洪远有些迟疑地走过去,对女人说: 不好意思,现在客人多,你等一哈。他一边说,一边不自在地摸头,同时注意对方额头有汗,忙抽了几张餐巾纸递过去,又去冰柜里拿了瓶矿泉水。女人笑眯眯地接过,连声道谢,眼睛始终注视着他,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说了声坐,就赶紧回到后厨。
前两天和洪远雨中偶遇,赵月娥并没有担心太久。一是两人没有社会关系,就算杨勇的尸体被发现,警察查到自己头上,也不会问到洪远那里去,二是摆脱杨勇所带来的喜悦,很快就填平了这点微不足道的担忧。那天回家后,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渐渐意识到再也不用担心不告而来的敲门声,再也不用面对那张令人恶心的面孔,突然就哭了起来。比起杀死杨勇后那场混杂着恐惧和疲惫的哭泣,这一次,她是真的感到解脱了。
今天是休息日,赵月娥决定庆祝一下。她庆祝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去逛逛商场,给自己买两件新衣服,然后下顿馆子。那天穿出去的衣裤鞋子和雨衣都处理掉了,唯一的隐患就是两人的微信和通话记录,不过她已经做好准备。
搜索附近有哪些好评餐馆时,赵月娥看到了洪家饭馆的名字,4.8 分,好评众多,不好的地方主要集中在不送外卖。她想起洪远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心想这个年代还有有钱不赚的人,不禁觉得有趣。她翻了翻推荐菜品,发现有道土豆烧排骨是必点菜,突然来了兴致,决定过来品尝一下。
一张桌子空了出来,小刘见赵月娥确实和老板认识,就主动招呼她去坐。赵月娥本以为可以通过刷脸插队,很快就能吃上,没想到等了快半个小时,在眼睁睁地看着小刘给两桌客人上了那道菜之后,才终于轮到自己。
她本来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当小刘把热气腾腾的大海碗放到跟前,油脂混着豆瓣酱和葱姜花椒的香气扑面而来时,那点不痛快立刻烟消云散。她跟小刘道了谢,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坨土豆送进嘴里,仔细咀嚼,眼睛跟着亮起来。
和别家的土豆烧排骨不同,洪家做这道菜时,会利用土豆的材质,在排骨表面炒出一层软糯又略带焦香的糊,加上辅料调配得当,一道硬菜因而成为下饭神器。赵月娥平时为了省钱,吃得很简单,已经许久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于是一口菜一口饭,兴致盎然,再也顾不得其他。
正吃着,又有人推门进来。赵月娥回头瞥了一眼,是个面目和善、看上去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环顾一圈,看到赵月娥对面空着,就走过来,笑眯眯地冲她点头,问这里有没有人。赵月娥伸了伸下巴,示意请坐,中年人连声道谢,正要坐下,没注意到有人从身旁经过,不小心撞到,对方跟着吼起来。
那是一名浓眉大眼的壮汉,一脸横肉,头皮刮得发亮,白色 T 恤在肚子上勒出几圈。刚才这人点的青椒肉丝做好了,小刘正在擦桌子,他等不及,就自己去出餐口端,结果一转身被中年人撞翻,饭菜撒了一地不说,白肚子还被油汤染成了浅棕色。
干啥子壮汉冲中年人大吼,凶相毕露。
对不起对不起中年人慌忙扯了几张餐巾纸,去擦壮汉肚子上的油汤,对方一把打开他的手,双眼一瞪: 赔起
中年人愣了一下,赔笑道: 我不是故意的啊。小兄弟……
哪个跟你兄弟壮汉打断中年人的话,赔钱
他说着上前一步,敦实的身躯对微弓着背的中年人形成强大的压迫感,赵月娥也忍不住缩了缩身子。食客都看出这不是个善茬,个个一声不吭,只看着两人。正在擦桌子的小刘也呆住了,一动不动。
中年人左右看看,见没人帮自己说话,就嗫嚅道: 好多钱嘛?
两千
啥子?中年人脸色一变。
对,两千壮汉又瞪了下眼睛。
中年人打量了一下对方: 你这个衣服……
你不信?壮汉一把拽住中年人的衣领,对方连忙去抓他的手。赵月娥看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道: 你有话好生说,咋个欺负人喃?
欺负?壮汉瞪着赵月娥,他把我衣服弄坏了,我喊他赔钱,天经地义你有意见?
你这个衣服值两千?豁哪个赵月娥毫不退让。
爬远点哈,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得打你壮汉的目光变得愈发凶狠起来,赵月娥一时间也被镇住。他瞪了对方一眼,又问中年人: 给不给钱?
马哥
洪远看不下去了,从后厨出来。这个姓马的是附近有名的小混混,背后有点帮派势力,平日里一旦被他逮到机会,就要胡作非为,而目的往往都是图财。
莫得你的事哈姓马的故意把语速放慢,试图吓退洪远。洪远咽了口唾沫,低声道: 马哥,有事可以商量,先把人放开行不行,莫弄出事情……
给钱就放姓马的又吼起来。
中年人此时已脸色惨白,见姓马的不依不饶,只能颤巍巍地说: 我身上莫得那么多钱啊。
那就喊你屋头送过来
马哥……
姓马的猛地转过头,冲洪远吼道: 再说莫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洪远看看围观的食客,咬了咬牙,转身朝收银台走去。赵月娥看着洪远的举动,眉头微微皱起,眼中浮出一丝不屑。
小刘靠在桌边,冷眼旁观。来店里大半年,每次遇到这种事,洪远都是拿钱摆平。这种习惯性的退让令小刘心生鄙夷,觉得这个老板胆子太小,不是干大事的料。
现金不够,洪远又从钱包里拿了几张,这才凑够两千。姓马的被众人围观,也不自在,又吼了几声,气氛因此更加紧张。
洪远数好钱,走到姓马的跟前,把钱递过去,对方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终于显出喜色,放开中年人,伸手去接钱。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笑呵呵地说: 啥子事情?
姓马的抬眼一看,脸色立刻僵住,手也缩了回来。看到那人,洪远也低下头,默默放下拿钞票的手。
咋个回事?陈涛指了指姓马的肚子,脸上尽是嫌弃。
都怪他姓马的胳膊一抬,指向中年人,对方一个哆嗦,刚恢复的脸色又变得刷白。
这个又是啥意思?陈涛指了指洪远拿着钱的手,看着姓马的,对方脸一僵,挤出一个笑容,正要答话。洪远说道: 我们把人家衣服弄脏了。
嘿嘿。姓马的看着陈涛,满脸堆笑。对方则冷笑起来: 没看出来,你这件衣服这么贵哦。
姓马的脸上又是一僵,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这件衣服便宜得很陈涛挑挑眉,从洪远手里拿走钞票,数出五张,拍到姓马的胸口上: 够了哈。
语声懒散,意思却明白。姓马的握住钞票,连声说道不用这么多,抽出两张,递给洪远,见对方低着头,不肯接,一把抓起小刘的手,塞过去。也不等几人说话,连连欠身道: 涛哥,莫得事我就走了哈
瓜娃子等姓马的走掉,陈涛骂了一句,回头去看洪远,人已经不见了。他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跟着走进后厨,靠在冰箱边,看着对方炒菜。
我给你转了三百,收一哈。
不用。
你不收我就给小刘。
那你给他嘛,看他敢不敢要。
你这个龟儿子……陈涛皱起眉头,看着正在颠勺的洪远,又笑起来,刚才那么好说话,现在倒跟我犟起来了。
洪远转开话题,问陈涛来店里干什么,陈涛说晚上约了人喝酒,就在附近,所以先过来待会儿,吃点东西,说完又催他收款。
洪远又不说话了。陈涛摇摇头,叹着气说: 给我做份排骨,再来瓶啤酒,然后把钱收了。他说完离开后厨,找了个位置坐下。
……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中年人坐下来,扯了两张餐巾纸,连连擦拭额头的汗珠,一边给赵月娥道谢。赵月娥说那人就是个小混混,虚张声势,真要大动干戈,他未必敢。
中年人连连点头,说在自己年轻的时候,这一带确实比较乱,以为现在好一点了,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这种人哪里都有。赵月娥随口问道,大哥你住附近哇?
我以前住这坨,后来搬起走了,这几天有事情,回来住一阵。哎……中年人说着叹了口气,老了,要是年轻的时候,哪个怕他哦。
赵月娥笑笑,没再搭话,继续吃排骨。
她一边吃,一边打量那个颇为帅气的青年。见对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的 T 恤一看就不便宜,浑身上下透着傲慢,心想这人非富即贵。
陈涛看了眼手机,发现洪远已收款,嘴角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这时,他注意到赵月娥的目光,也跟着望过来,看清对方的脸时,眼睛闪了闪,又从她身上划过,目光随即变得冷漠,不再看她。
常年在酒店工作,赵月娥习惯了这种审视,知道长相给对方带来的那一点点兴趣,已经被寒酸的衣着打败,也不以为意,继续吃饭,一边忍不住想,这个公子哥为啥跟姓洪的这么熟,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啊?
7
大雨过后,天气并没有变得舒爽,反而因为湿度剧增变得更加闷热。洪远顶着湿哒哒的太阳,骑摩托去给几个住在附近的熟客送餐。
平时店里就他、帮厨小王和小刘三个,客人不多的时候,他也会帮着送外卖。小刘耐不住寂寞,常抱怨,但洪远喜欢他手脚麻利,也不想去花力气去找新人,所以有空的时候会分担一点。小王看不过去,私下跟他说,招了人就得用起来,小刘嫌累可以不干,反正找个服务员很容易。
洪远知道小王不是心疼自己,不患寡患不均是人的本性。对方几次想打听土豆烧排骨的独家配料,碰了软钉子才死心,于是就更盯着小刘的一举一动,话里话外地找茬。洪远为了把水端平,不但要帮小刘分担送跑腿任务,还要在后厨分担一些小王的活儿,最后全店上下,就数他这个老板最累。陈涛经常笑话他,说他这种怂人就不是当老板的料,不如把店盘了去送外卖,他听到也只笑笑,说应付得来。
熟门熟路,洪远没花多长时间就把外卖挨个送到。回来时,正要过路去清河巷口,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几次到店里偷东西的男孩。他趴在不远处的栏杆上,眼睛好像聚焦在很远的地方,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想心事。
洪远突然想起那天夜里男孩偷可乐,被那个姓赵的女人抓住之后、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嘴角不禁翘起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放慢车速。这时,男孩滑下栏杆,低头朝这边走来,洪远莫名地感到心虚,连忙把脸转开。
男孩的手从栏杆辐条上划过,激起一阵有节奏的金属声。路过洪远身边时,他稍微让开,然后继续划过去。
洪远转头望向男孩的背影,看到那颗小脑袋低垂着,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股感觉推着他调转车头,跟上男孩,想看看他到底住在哪里。
男孩不紧不慢地走着。走了一阵,他捡起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挥动,不时翻翻路边的垃圾箱,没有发现就继续走,那模样就像一头小小的野兽,漫无目的地在水泥森林里游荡,偶尔看看有没有觅食机会,然后继续游荡。
洪远跟在离男孩十几米远的地方。男孩个子很小,一直穿着那身衣服。看他的样子,不像被犯罪团伙控制的小孩,除了很脏,更像提前放学不急着回家的普通孩子。洪远忍不住猜想他是哪里人,为什么一个人在临山流浪,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去找民警,让他们帮帮这个孩子。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人就这样走着。途中,男孩找到半盒饼干、一块面包和两瓶没喝完的水,还有一个部分烂掉的苹果。他把它们装进塑料袋,紧紧攥在手上。
又走了一阵,他们来到黄家坡。这是一处败落的城中村,也是很多人在这个城市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体面住处,其中不少地方更是已经荒废,无人居住,给无家可归的人留下了容身之所。
洪远跟着男孩,从一条坑坑洼洼的巷子走进去。男孩掏出饼干和水,边走边吃。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几栋空楼,洪远猜测男孩就住在那里,心里有些难过。如今临山到处都在拆拆建建,挖掘机恨不得把这座城市全部翻一遍,这些空楼迟早也会被拆掉,到那时,像男孩这样的人只能躲到环境更差的地方去。
男孩专心地啃着饼干,拐进一条小巷,对身后的洪远毫无知觉。洪远怕跟丢,加快车速,刚拐进巷子,就看到已经走到另一头的男孩突然身体一歪,然后消失了。有一条成年人的胳膊伸出来,把他拖进了旁边的岔道。
洪远吃了一惊,跳下摩托,用最快速度跑到拐角处,又迅速站住,躲到墙后,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抓走男孩的是一个男人,戴着帽子和口罩,个子和洪远差不多。男孩被他捂着嘴,呜呜地叫着,四肢扑腾,像一条刚被钓上来的鱼。
洪远吓得缩回脖子,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也许这个男孩真的是被犯罪集团控制,平时帮他们干些小偷小摸的事,这个男的就是管他的人。想到这里,洪远转头就走,不想搅和进去。
这时,男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音显得极其惊恐。洪远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岔道口,内心怦怦直跳,几番纠结之后,他转过身,又轻手轻脚地走回去,探头再看。
男孩躺在地上,嘴已经被堵上,双手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捆住。那个男人直起身,将他拎起来,拖到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卡罗拉旁,打开后备箱,一把将他扔进去,又合上箱盖,跟着朝四周张望。
洪远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去,不敢再看。虽然他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确信,肯定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
正想着,岔道里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洪远愣了一下,鼓起勇气,再次张望,发现卡罗拉已经慢悠悠地朝岔道另一头驶去。
等洪远反应过来,卡罗拉已经拐出岔道,他连车牌号都没看清。来不及多想,他跑回摩托旁,骑车追了上去。
骑出没多远,洪远看到了卡罗拉,赶紧减速。对方开得不快,因此他不敢跟太紧。看清车牌后,他掏出手机报警,又说了具体位置。刚挂断电话,就看到卡罗拉拐上大路,车速随之加快,他也赶紧提速。
卡罗拉一路西行,最后出了城,开上省道。好在一路限速,对方开不快,洪远得以保持数十米的距离。眼看离城越来越远,一开始的专注逐渐涣散,他变得犹豫起来,不知道凭一时意气还能追多久,突然又想,自己这又是何苦,反正已经报警,让警察去处理就行。
他一边想着,手上不自觉地减速,卡罗拉渐渐走远。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看到卡罗拉拐进了省道旁的一条土路,这一变化打消了他的犹疑,再次提速追过去。
卡罗拉沿着土路一直开,穿过一片树林,离开土路,最后绕到一座小山坡后面停下。洪远把摩托藏到稍远处,悄悄走过去,发现这个地方别说人影,连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道都没有,但他很快就顾不上打量环境了。
男人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了一把铁锹,又合上车盖,走到一丛灌木后面,背朝汽车,开始铲土。
洪远心里猛地一跳,他意识到,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可怕,于是赶紧往回走,掏出手机,想再次报警,但立刻又发现,自己根本说不清现在的位置,等警察赶到,也许一切已经来不及。
现在能救这个男孩的,只有他。
洪远站在原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不远处,铲土声隐隐约约,却像重锤般一下下敲在他心上,似乎要将他砸进土里。他想要离开,却不断想起男孩瞪着馒头,亮闪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模样,就再也踏不出半步。
你娃就是怂陈涛经常这样笑嘻嘻地说他,每次他都只能笑笑,哑口无言。
紧接着,更多的嘲笑声跟着涌入脑海,还伴随着哗哗的流水。洪远感到身体发冷,四肢冰凉,他俯下身,紧紧抓住膝盖,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砰铲土声突然变大了一点,好像是铁锹碰到了石块,那人停顿了一下,又开始铲起来。
乱糟糟的声音变成男孩垂着头的背影,眼前的景物再次变得清晰。洪远突然咬紧牙,在膝盖上狠狠抓了一把,再次朝卡罗拉走去。
他半蹲着,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边走一边听着铲土的声音。走到卡罗拉后方,他看到驾驶座旁的车门没有关,心里一跳,快速跑过去,找到后备箱开锁键,仔细倾听对方铲土的节奏,默数了几下之后,就在铲子再次插入土中的同时,按了下去。
一声轻响从车后传来,洪远身体缩紧,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还好,铲土声在继续,他默默呼了口气,赶紧跑到后备厢旁,慢慢直起身,用极慢的动作抬起车盖,同时紧盯着男人的背影。
站在这个高度,只要对方转过头来,就会立刻看到洪远。他已经紧张到极点,拼命咬紧牙才能控制住胳膊不抖。车盖被推起来,他看到了男孩。四目相对的同时,男孩眼睛猛地睁大,他立刻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又指了指男人的方向,跟着再次示意别出声。
男孩的眼睛瞪得老大,但好像领会了洪远的意思,没有挣扎,更没有出声。洪远屏住呼吸,伸出胳膊,一边观察男人的动静,一边将男孩抱出来。他本想先解开男孩脚上的绳子,却发现拴住对方的是扎带,需要花点心思才能解开,于是将男孩横抱起来,尽量俯下身,沿着原路快步返回。
摩托车越来越近,铲土声被甩在身后。等确认从男人的角度再也看不见自己,洪远直起身,抱着男孩飞奔到摩托旁,从车后座的箱子里翻出剪刀,解开男孩的手脚。他坐上车,男孩挤在他和送餐箱之间,死死抓着他腰间的衣服。
洪远深吸一口气,发动引擎,原本不算大的启动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禁不住心里一跳,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男人的身影,赶紧以最快速度冲了出去。
洪远一路开回城里,这才慢慢减速。他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找到最近的派出所,赶紧开过去。
派出所离得不远,走到前面的路口就能看见。此时正是红灯,洪远停下来,突然感到背上一松,男孩已经跳下摩托,他连忙反手去抓,却落了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孩冲进一条小路,快得就像一头小豹子。
洪远看着男孩消失的地方,脑袋一阵发蒙,不知道是该追上去,还是继续去派出所,报告刚才发生的事情。
绿灯亮了,各色车辆疾驰而过,有几个嫌洪远碍事,投来责怪的目光。正犹豫间,手机振动起来,他拿起一看,是小刘在找他,说已经有客人来了,问他在哪里。
洪远看着正前方派出所的大门,咽了口唾沫,心里怦怦直跳。几秒钟后,他朝右拐去清河巷的方向。
……
陈涛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伸头进去,笑嘻嘻的面孔很快拉下来。
父亲和大哥的表情都很冷淡,尤其是大哥,瞥他一眼之后,更是摇了摇头,一副家长嫌弃淘气孩子的模样,让他很不爽。
啥子事?陈涛小心翼翼地问道。罕见地被父亲叫来办公室,他本来充满期待,以为那天的谈话起了作用,父亲终于决定交代重要工作给自己,但看到眼前的场面,他意识到,今天等着自己的不是好事。
陈鑫华靠在椅背上,瞪着这个油头粉面的小儿子: 你说啥子事。
陈涛转了转眼珠,在陈浩旁边坐下,摇头道: 我咋个晓得嘛。
陈鑫华皱起眉头,不再看陈涛,于是陈浩这接过话头: 你是不是找人去威胁酱油厂的人了?
啥子?陈涛挺起脖子,瞪大眼睛,啥子找人威胁,酱油厂的事又不归我管
啪陈鑫华的巴掌落在办公桌上,吓得陈涛一激灵。你还嘴硬他瞪着陈涛说,是哪个打的电话我都查到了,你还不承认
陈涛立刻没了气势,缩起脖子,不敢和父亲对视。
我中午接到旧改办高主任的电话,说酱油厂的人都闹到他门上去了,问我咋个回事陈鑫华怒道,我一听脑壳都大了,还要装疯卖傻,跟人家赔礼道歉
他伸出手,用力指了指陈涛: 你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明明晓得现在是关键时期,还给我搞这种事情还好人家莫得证据
陈涛咽了口唾沫,嗫嚅道: 我是看那帮老东西贪得无厌,耽误项目进度,所以……
所以你就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陈涛不说话了。陈鑫华指了指陈浩: 你跟他说
陈浩咳了一声,用缓和的语气说道: 涛涛,我晓得你是为了我们大家,但是你这么做要不得……
啥子要不得?面对大哥,陈涛的气势又上来了,以前手段不是更多,我喊人打几个电话算啥子?
你再说陈鑫华脸色铁青,一双眼睛锐利得像刀锋,陈涛立刻又软了下去。
陈浩再次接过话头: 涛涛,这件事情,你没搞清楚重点。
啥子重点?陈涛不服气地咕哝道,酱油厂改造不是县里旧改的标志性项目吗,爸爸亲自出面拿下的,咋个不是重点?一级整理连带二级开发,万一拆迁拖太久,影响后面的进度,那损失就大了。我也是为集团利益着想
陈浩叹了口气,盯着陈涛的眼睛,用加重的语气说道: 重点是省城土拍
陈涛愣了一下,随即也加大音量: 啥子意思?和这个项目有啥关系?少来打胡乱说
陈鑫华靠回椅背,看着窗外,一脸恨铁不成钢。陈浩看了看父亲,继续说道: 你晓不晓得爸爸今年布置的头号任务?
我当然晓得走出临山,迈出关键一步嘛陈涛大声说道,同时瞥了父亲一眼,观察对方的反应。
这个关键一步,就是要在这次土拍中拿到优质地块,在省城打造一个鑫华集团的标志性项目……
陈涛不耐烦地挥挥手: 说重点,这些哪个不晓得嘛
所以,在这个时候,集团上下无论是哪个人,哪件事,都不能对这个项目有任何影响。陈浩的语气中没有丝毫不耐烦。
陈涛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他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哥,往椅背上一靠,不说话了。
几秒钟后,陈鑫华开口了: 你现在晓得你差点给我们造成啥子损失了?
陈浩接着说道: 万一酱油厂的事情闹起来,现在网络又这么发达,那我们前期做的那些工作,很可能就白费了。我连竞拍方案都……
说白了就是怕我影响你完成任务,对不对嘛?陈涛突然嚷起来,我的事都是小事、屁事,你的事才是大事
陈浩瞪着陈涛,没再说话,陈鑫华已经拍了桌子: 你发啥子疯
陈涛不敢和父亲顶嘴,只能低下头,脸憋得通红。
要发疯就给老子出去疯陈鑫华指向办公室的门,陈涛闻言,立刻起身走开。他心里赌气,出门时重重一摔,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出办公楼,陈涛的心情和刚来时已截然不同。他找了个角落,独自抽闷烟,想到刚才的情景,还有大哥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越想越生气,抬脚往旁边的树上踹了两脚, 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他想不明白,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在临山已经可以横着走,为什么父兄却越来越谨慎, 越来越难以捉摸。在他原来的记忆里,父亲天不怕地不怕, 有一次,催债的人堵到家门口,父亲拎着刀就冲出去,横在自己脖子上,硬是吓退了一群人。那时候,在他眼里, 父亲无所不能,无所畏惧, 自己天天跟在对方屁股后面跑,反倒是书呆子一样的大哥较少得到父亲关注。
但是, 在父亲成立鑫华公司之后,事情慢慢起了变化。对方和自己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却开始带着大哥进进出出,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有时候会故意做一些事, 试图引起父亲的注意,但往往都以失败告终。直到成年后, 这种状况也没有好转。
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不甘心。这次酱油厂旧改,他看到居民一直不肯让步,于是试图用以前学来的手段,帮父亲解决难题,没想到再次事与愿违, 还被对方当着大哥的面一通数落,这就更让他感到失望和愤怒。
抽完一根烟, 陈涛肚里的火气稍有缓解。他拿起手机,点开未读微信,脸色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按住语音键,低声说道: 宝宝,我现在就过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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