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卫工人的浪漫

我没有理他们，而是拿出盒子，展现了戒指。

那是我存了三个月工资买的，上面正好刻了一个梅字。

小梅惊喜得捂住了嘴，泪花闪烁。

那女的又惊讶地大叫: 哇靠这也太土了吧这要是送我，我直接丢垃圾桶了

小梅低下头，一言不发。

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被欺负。

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她四十岁生日，我们说好了要快乐度过。

我忍着羞意，从怀里捧出一束美丽的月季花。

都说中年男人，越老越不要脸。

可在这个时候，我却心慌得怦怦直跳，我好怕她不喜欢。

那女孩想凑过来看，却被身边的男孩拦住了。

男孩冷冷地说: 别过去，那不是玫瑰，那是月季，我刚看见他在地上捡的，我怕有虫。

女孩惊讶地说: 大叔，你连买花的钱都舍不得就追阿姨呀?阿姨你听我说，千万别找不给你花钱的男人

我看了他们一眼，憋红了脸。

这花确实是我捡的，但这是我和组长说好了的。

环卫局要给市内换新花，组长答应让我从准备换掉的月季里挑，免得丢了浪费。

每一朵都是我精心选出来的，都是小梅喜欢的白月季。

小梅红了脸，她接过我手里的月季花，小声说: 真好看。

她不敢得罪那女孩，很客气地说: 姑娘，我喜欢这花，你就不要说了。

环卫帽下，她被晒成小麦色的脸，满满都是红晕。

可她明明是很客气的说话，那女孩却突然激动地说: 给脸不要脸了是吧?我好心帮你，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小梅吓了一跳，连忙说了声对不起。

那女孩明显是喝醉了。

我们负责的街道是夜店街，这里醉鬼很多，这也是我们常被欺负的原因。

我们环卫工是四点上班，大街上早就没人了。

这对情侣凌晨四点还在街上，可想而知她喝了多少酒。

在有公众监督的时候，人们总说不要看不起环卫工。

可喝了酒以后，他们一个个原形毕露，将嫌贫爱富的嘴脸演绎到极致。

组长和我们说过，人们对我们的尊重，取决于社会舆论，是因为他们自己要脸，而不是真的尊重我们，所以千万不要招惹他们。

这要是平时，我们肯定会换地方。

可是今天，我已经为小梅摆好了爱心蜡烛。

幸好那男的似乎没喝多，他温柔地哄着女孩，带着她上了一台保时捷。

我看他们走了，才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很诚恳地对小梅说: 我新学了首歌，我想唱给你听。

小梅幸福地一直点头。

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大胆表达爱意很快乐。

我们会害羞，却不会羞耻。

我看着纸上的词，很认真地唱了起来。

我爱你就像风走了千万里，从不问归期……像太阳升了落去无论朝夕……

我很喜欢这首歌，我也唱得很动情。

小梅摘下手套，忍不住转过头，擦去眼泪。

可就在这时，那车窗忽然打开了。

那女孩对着车窗外，突然剧烈呕吐起来。

她吐了好多东西在地上，然后擦擦嘴说: 哇靠，土嗨情歌，本来喝了酒就难受，还让我听见这么土的歌。

男孩安慰着说: 这歌跟喊麦一样，就是给农民工听的，你听不惯很正常。

女孩不耐烦地拍了拍车门，对我们喊: 还搁那表什么白呢，我都吐了，你们不是扫地的吗?快点过来打扫干净

小梅急了，她捧着花，对那女孩说: 姑娘，你为啥要欺负我们呢

女孩一听急了，她怒吼: 谁欺负你们了你讲话不过脑子啊

她忽然从车里拿起一杯奶茶，狠狠砸向了我们

我想护住小梅，但是来不及了。

奶茶砸在小梅的脸上，她脸上都是湿哒哒一片，头发上也都是奶茶。

我气得握紧了拳头，女孩不耐烦地说: 看什么看还想打我啊?你打我试试，你赔得起吗?

我低下了头。

我知道，我赔不起。

就算我只是个扫地的，我也知道保时捷代表着什么。

女孩越想越气，她下了车，走向我们，指着小梅说: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新时代女性?

她说话声音很大，小梅有些害怕往后躲。

女孩来到我们面前，她抢过月季花，狠狠砸在了地上，对小梅说: 就是你们这些 70 后 80 后的臭娘们，害我们新时代女性这么辛苦地上捡来的花，一个土老帽的大金戒指，一个土嗨情歌，你还感动哭了，你在迫害全天下女性

男孩赶紧跑到我们身边，护住了女孩。

他温柔地说: 不要吵了，和他们吵架干嘛呀?

女孩明显喝太多了，她大哭着说: 我看到她就来气她就跟我妈，还有我那些阿姨一样为什么要做个受气包啊，这点东西就把她打发了

她忽然抬起手，指着自己手上的戒指说: 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小梅抿起了嘴。

我知道，这是小梅想哭了。

她每次受委屈的时候，都会使劲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心疼地把小梅拉到了自己身后，想牵着她去洗洗，然后报警。

可女孩却紧追不舍，她跟在我们身后，一直问: 说啊你知不知道这个是什么

小梅诚实地说: 不知道，像铜戒指。

女孩愣住了。

在短暂的呆愣后，她忽然冲上来，狠狠扯住了小梅的头发，大声说: 你瞎了吧这是卡地亚这是玫瑰金你知道这个多少钱吗，你干一年都买不起

小梅痛得叫了起来，我赶紧要扯开女孩的手，女孩却尖叫着说: 别碰我

她主动把手缩了回去，激动地说: 你别碰我你那双手是翻垃圾桶的

小梅还用力抿着嘴，她一直擦着眼泪，说话都有些呜咽: 姑娘，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啊?我今天生日，你不要欺负我了好不好?

女孩激动地说: 是你先欺负我的你说我三万块的卡地亚是铜戒指，你给我道歉马上道歉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竟然是想扇小梅耳光。

我赶紧挡在了小梅身前，那一耳光扇在了我的肩膀上。

女孩赶紧从包里拿出了免洗消毒液，快速给手消毒。

我已经有些忍不住火气了，我说: 你是想动手打人吗?

男孩一看要动手了，他赶紧说: 别闹大了，我女朋友喝了酒心情不好，她不是生你气，你这性格像她妈妈，她其实是在气自己的妈妈。

小梅抹着眼泪说: 我又不是她妈，为什么要冲我发火啊?

女孩气得呸了一口，正好呸在了小梅脸上。

她怒骂: 我呸，你也配当我妈，我没有扫大街的妈我妈就算是个受气包，那好歹也是工厂老板的老婆

她越说越生气，忽然拿出手机。

她说: 我现在就打电话投诉，环卫工不好好扫地，在大街上玩表白耍浪漫。我真要吐了，看看你们满身都是泥和病菌，你们也配吗?

我也气得发抖，我拿出手机说: 你只管投诉，我现在就报警。

一听说我要报警，那男孩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皮包，拿了两百块钱丢在了地上。

他说: 行了，都别吵了。我女朋友不该打你们，这事儿过去了。

他收起皮包，搂着女孩往车走。

女孩哭着大叫: 你为什么帮外人啊她说我卡地亚是铜的啊我第一次这么丢人你们咋不看看自己买的啥戒指啊，上面还刻个梅，我奶奶都不稀罕戴了你让他报警，只管报警

我按下 110，正准备拨号，她忽然嘿嘿笑了起来: 我进去蹲一天，我爸和我男朋友，马上就买包安慰我。可你们呢?你们还在这条街上干活吧?

我问: 你想干什么?

女孩笑了: 还能干啥，当然是找人弄你们呗我就带人开车在这一片绕，我不信找不到你们，或者你们可以离职不干了，但你们舍不得吧?

我紧握起拳头。

小梅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女孩嘎嘎笑: 你知道我要弄你们，你也知道自己可能会被打断腿，被打住院，但为了不被扣那几百块工资，你们不敢说辞就辞。穷逼，几百块我敢丢垃圾桶，你们却要为了几百块天天担惊受怕，在这一片等着我。

她说完以后，仿佛是炫耀一样，扯出了男友的皮包，拿出几百块钱捏成团，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小梅听了她的话，害怕地抓紧了我的胳膊。

她小声说: 要不我们道歉吧?

我咬着牙，心里满是苦楚。

有一股气堵在我的胸口，吐不出去。

我也曾经年少过。

在二十年前，我也曾捧着装满行李的尼龙袋，站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幻想自己能征服这座城市，发誓要做了不起的人。

在我满怀希望的青春里，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就因为我们老，就因为我们穷，我连拥有一份爱情的资格都没有吗?

我想动手，可是我不敢承担后果。

我知道我赔不起，我四十二岁了，我的人生也不会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我只能低下头，小声说: 对不起。

我道歉了。

哪怕她用奶茶砸我心爱的女人，哪怕她动手打我，往我们的脸上吐痰。

可到头来，我却只能道歉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忍不住哭，站在这大街上，我哭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这辈子被骂过很多次，我也被欺负过很多次。

唯独这次不一样。

唯独这一次，我爱的女人站在我身边，我却当着她的面，丢掉了所有的男子气概。

曾经那个少年的我，仿佛在这一刻被完全杀死了。

就在半小时前，我还幻想着小梅幸福的笑容，幻想她扑进我的怀里。

我会好紧好紧地抱住她，用力嗅她洗发水的味道。

现在却有人告诉我，你只配被侮辱，你不配拥有一份浪漫。

女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男孩赶紧又丢下了几百块钱，急匆匆牵着女孩上了车。

我哭得声音沙哑，抽泣得喘不上气。

小梅捧着我的脸，她也抿着嘴，哭着和我说: 我们不哭，错的不是我们，别人会有报应的。

我想，我一定哭得好难看。

可我停不下来。

我们每次遇到坏人，都觉得坏人一定会有报应。

可报应对有钱人来说，从来都是不痛不痒。

就算把那女孩送进警局，她爸马上就会交保释金，还会打零花钱安慰她，还会花钱找人弄我们，就因为我们遵纪守法，害那姑娘欺负人的时候蹲局子受委屈了。

我擦着眼泪说: 我刚刚才说我爱你，可你还没答应我，我就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还不能帮你讨回公道。

小梅越来越抿不住嘴。

她哽咽说: 做错事的人才会哭，我们不哭。

小梅看我哭得厉害，她想抱住我，又怕自己的环卫服脏，她解开衣服扣子，让我把脸贴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用脸贴着我的脑袋，说: 我答应你了，我不觉得你丢人，我觉得你很理智，很成熟，这些人不值得我们搭上自己，我们惹不起他们的。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声忽然响了起来。

我扭头一看，还是那对情侣。

那女的拿手机在拍我们，她夸张地大叫: 哇靠，环卫工刚表白完就在大街上亲胸，我要发朋友圈

我懵了，小梅也傻了。

她急忙推开我说: 没有啊，我里面穿了衣服的。

女孩激动地对旁边的男孩喊: 快走我要发朋友圈

我急疯了。

他们是在我背后拍的照，这个角度很容易被人误会

这种照片一旦传出去，小梅的名声就毁了

我急忙擦去眼泪，朝着那台车子跑去，一把抓住了车把手。

这个时候，车子启动了。

我被车带得往前奔跑，车子越来越快，我双腿完全跟不上。

我突然往前甩去，眼睁睁看着车轮离我的脑袋是那么近

小梅吓得发出尖叫，而车子急忙猛打方向盘，轮胎从我头顶擦着过去，我在地上滚了一圈，呆呆地看着车。

车子撞在了旁边的护栏上，撞倒了一大片护栏。

那男孩从车上下来了，他见到我没事，急得对我大吼: 你有病吧

刚才还一直在讲道理的他，突然冲到我面前，狠狠一脚踹在了我的脸上

他怒吼: 你想死不要扯上我啊你要是死了，我会坐牢的，你懂不懂啊

女孩也从车上再次下来，她也吓得脸色苍白。

她哭着说: 你差点害死我男朋友了，压死人是要坐牢的你这种人死了都没事，可你会耽搁了我男人一辈子啊

男孩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他咬牙切齿地说: 刚才事情不是解决了吗?你还追上来干什么?

他喘着气，脸色好狰狞，眼睛睁得很大，狠狠瞪着我。

我捂着胳膊，忍痛说: 你们马上把朋友圈删了。

男孩却没理我，他看了看地上那些铁护栏，又走到车头看了看，怒骂: 车灯都干碎了全完了

女孩急坏了，她突然朝我跑来，但因为她穿的是高跟鞋，差点摔跤。

她脱下了高跟鞋，扑到我身前，举起鞋子狠狠砸在了我的头上，对我怒骂: 你知不知道修一台保时捷要多少钱你知不知道一个灯泡多少钱

我被打得头晕，捂着自己的脑袋，女孩却气得不肯停，砸了我好多次。

她怒骂: 你躲什么你哪来的脸躲，你根本就赔不起，我打你还有错了吗

我捂着头说: 你们明明看见我抓住了车，却一直踩油门，凭什么要我赔钱你们才是责任方，涉嫌危险驾驶

在我说完之后，他们忽然震惊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吃惊，结果女孩转头对男友说: 这扫地的不对劲，他好像是故意讹我们的

男孩也紧紧皱起了眉头: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词?你刚才说涉嫌危险驾驶，这不是你这种人能懂的词吧?

我愣住了。

为什么我不能懂?

在我年轻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很吃香，我曾经跟人学过驾照。

女孩激动地说: 我们被讹上了扫地的能知道什么叫涉嫌吗?正常扫大街的，这个词连写都不会写

男孩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劝架，他走到我的面前，用力抓住了我的头发。

他脸色狰狞地问我: 我刚才对你们还不够好吗?

这时，小梅已经追上来了。

她着急地说: 你们在干什么

男孩怒吼: 闭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们，你们现在却想讹我

我喘着气说: 你从来没帮我们。

他皱着眉: 你说什么?

我说: 我们被打被欺负的时候，你把钱丢地上给我们捡，你刚才看我抓住车门，也是马上加速想走。你跟你女友一样，从来没拿正眼看我们。

他说: 我看你们可怜，好心帮你们，现在你就这样报答我是吗?

我擦去额头上被高跟鞋砸出来的血，轻声说: 我们组长说过，看我们可怜的人，其实就是看不起我们的人。因为内心觉得比我们高等，所以才觉得我们可怜。

男孩冷冷地说: 行，我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欺负人

他抓着我的脑袋，忽然抬起脚，狠狠踹在了我的脸上

一脚，两脚，三脚

他一边踹，一边怒吼: 老子修车都要好几万你赔不起，你就在这好好受着

小梅在旁边看崩溃了，她哭着说: 你放开他你会把人打死的

她扑到了男孩身边，抓着胳膊，恳求说: 老总，别打了会打死人的

男孩狠狠推开了小梅，他怒骂: 现在损失几万块的人是我，你们还觉得自己可怜了想我放过他是吧?给老子跪下，道歉

小梅连忙跪在了地上。

她恳求说: 别打了，全都是我们的错，那照片你们想发就发吧，都是我们错了。

女孩怒骂: 跪端正点老娘们，刚才还敢说我卡地亚是铜的，我看你们两个都是欠抽

现在女孩撒酒疯的时候，男孩不会护着了。

她冲到小梅的身旁，抓着她的头发，狠狠扇她耳光。

我打死你这个老贱人，地上捡的月季你都要，那不是玫瑰，那是月季啊女性价值就是给你这种贱娘们降低的

小梅被打得想躲到一边，女孩却死死抓住了她的衣服，把她的环卫服都扯烂了。

扯完环卫服后，她又抓着小梅的背心，想把她扯回来继续打。

小梅急坏了，她抓着自己的背心，那女孩却还在用力地打。

小梅护得住背心，就护不住脸。可要是护着脸，就护不住背心。

她的衣服都被扯坏了，羞耻崩溃得捂着胸口，这时候男孩忍不住看了一眼，被女孩发现了。

女孩惊呼: 哇靠，这么低贱的女人身子你都看?

男孩连忙说: 我没看。

女孩怒骂: 我明明发现你看了你们男人就这么不老实吗，连这种级别的都看得下去是吧?

她抓住了小梅的背心，使劲往下扯，歇斯底里地大吼: 看啊你不是爱看吗?一个扫地的胸你都看得下去，我都要吐了

她仿佛受了什么委屈，擦着眼泪说: 你多贱啊，你连这种穷逼都看得下去你干脆给她几百块钱，让她陪你过夜得了，我不跟你过了来，我替你给钱

女孩打开皮包，把现金一张一张砸在小梅的脸上。

她说: 去，你陪我男朋友睡觉，他反正连你这种货色都感兴趣。

小梅吓坏了，她大哭着捂着胸口。

可没有人在乎小梅的哭声，没有人在乎她的清白。

那男孩无奈地说: 宝宝，我真没看她。

女孩不依不饶: 那你踹她，朝着她的脸踹。

男孩沉默了。

女孩怒吼: 马上踹她否则我俩分手

男孩连忙抬起脚，狠狠朝着小梅的脸踹了过去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腿。

男孩差点没站稳，他低头看了看我，冷声说: 放。

我紧紧抱着他的腿，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们见我不放手，女孩又朝我扑来，再次拿起高跟鞋想砸去。

我又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一手抱着男孩的腿，一手抓着女孩的手腕。

我扭过头，对小梅挤出笑容: 我不想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