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五年的雨下得邪性。
林小满跪在村后山坡的泥水里，草席裹着的母亲尸体被雨水泡得发沉。
她鬓角的碎发贴在脸上，怀里三枚铜钱早被攥得发烫，指节因用力泛白——这是她翻遍家中所有陶罐，连灶灰里都扒拉过才凑出的钱，却连半口薄棺都买不起。
"早三日请医或许能救。
"村头王郎中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
他的药箱在雨里晃了晃，终究没留下半贴药，"你娘这病拖得久了，就是神仙来了也得要五两银子。
"五两。
林小满望着泥水里草席凸起的轮廓，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上个月她去镇上卖野菜，亲眼见棺材铺的老板用尺子量着薄木板说："最便宜的柏木棺，七两八。
"她数着怀里三枚铜钱，雨珠砸在草席上，"啪嗒"声像母亲临终前的咳嗽。
"小满啊......"草席下传来模糊的唤声，是她昨日守夜时的幻听。
母亲最后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腕骨，"娘不怨你，就是......想睡个干爽的地方。
"干爽的地方。
林小满突然站起身，泥点子溅在裤腿上。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往村公所跑——那里贴着新下的选秀告示。
"秀女入选赏银十两，落选者充宫女，安家费二两。
"告示上的字被雨水泡得发皱，她却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十两够买棺材，够请人挖墓穴，够在坟前立块小石碑。
至于当宫女......她低头看看自己晒得发红的胳膊，挑了十年水的肩膀，粗布麻衣下结实的小腿——宫里粗使活计，她能扛。
三日后，林小满站在宫门口时，手里攥着的卖身契还带着体温。
她跟着一群绣着牡丹的秀女往里走，粗布裙角扫过青石板，显得格外扎眼。
"那是哪家的？
""没见过，许是乡下来的。
"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耳朵，她却攥紧了袖口——只要能拿到银子，被看几眼算什么。
首到被领到偏殿，看见端坐在上首的周嬷嬷，手里的戒尺拍在案几上"啪"的一声，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被分到秀女队了？
"秀女须知三不——不言笑、不低头、不抖腿！
"周嬷嬷的声音像敲梆子，"端茶七分满，步子小如莲，都给我学！
"林小满盯着案上的茶盏，喉结动了动。
她在家端的是粗陶碗，装的是玉米糊糊，哪懂什么"七分满"？
手指刚碰到茶托，手腕就开始抖——不是怕，是太用力。
茶盏晃了晃，"当啷"一声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脚边。
殿里静得能听见雨漏的声音。
几个秀女用帕子掩着嘴，眼尾的金粉跟着颤。
林小满膝盖一软就要跪，却想起周嬷嬷说"不低头"，又硬生生首起腰。
她盯着地上的碎瓷，耳尖发烫——完了，银子要飞了。
"陛下驾到——"尖细的通传声像根针，扎破了满殿的寂静。
林小满猛地抬头，正撞进一双冷如深潭的眼睛里。
玄色龙袍的男人站在门口，眉峰微挑，连眼尾的细纹都透着冷："粗鄙不堪，连个茶都端不稳，也配入宫？
""配的！
"话出口林小满才惊觉自己失了态。
她慌忙跪下，额头几乎贴到青石板，"奴婢不是秀女，是来当宫女的！
求陛下......""当宫女？
"男人踱步过来，玄色绣金皂靴停在她眼前，"赵德全，选秀名册上可记了她是宫女？
""回陛下，"一个尖细的声音从殿角传来，"林氏小满，秀女册上盖了老奴的印。
"林小满猛地转头。
穿青灰太监服的老太监正垂着手，眼角的笑纹像刀刻的——是那日在县衙替她填单子的赵公公！
她这才想起，自己说要当宫女时，赵德全盯着她的胳膊看了半晌，突然说："你这身板，当秀女更有体面。
"她急着要银子，便由他填了秀女的单子......"既入了秀女册，便按秀女规矩办。
"男人的声音像浸了冰，"打手心三下，以儆效尤。
"戒尺递到跟前时，林小满的手在抖。
不是怕疼——她上个月挑水摔了一跤，膝盖擦得血肉模糊都没掉泪——是怕疼完了银子还是拿不到。
她咬着唇伸出手，掌心朝上。
第一下戒尺落下，火辣辣的疼从掌心窜到胳膊肘。
她指尖蜷了蜷，又强行展开。
第二下更重，掌心肿起红痕，像条扭曲的蚯蚓。
第三下时，她额角的汗滴进衣领，却仍稳稳托着手，喉咙里溢出句闷哼："是我拿杯姿势不对，下次一定改。
"殿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林小满抬头，正撞进男人的眼睛里。
他原本冷硬的眉峰微微松开，眼底像有团火被风吹了下："疼不疼？
""疼。
"林小满实话实说，眼眶被疼得发红，嘴角却扯出个笑，"但比不上娘亲临终时攥我手的力气。
"男人的手指在龙纹袖扣上顿了顿。
林小满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甩下句"退下"，便拂袖走了。
深夜，林小满蹲在偏殿窗下。
烛火映着她的影子，在窗纸上投出个倔强的轮廓。
她面前摆着三个茶盏，左手端一个，右手端一个，膝盖上还顶着一个——周嬷嬷说"步子小如莲"，她便把碎瓷片撒在地上，走一步捡一片，生怕再摔了。
"明日习礼堂。
"值夜的小宫女端着灯经过，嘀咕了句，"周嬷嬷说要考端茶，林姐姐你可得小心。
"林小满抬头，烛火在她眼底晃了晃。
她揉了揉发肿的手心，把茶盏又往上托了托——明日，她定要端得稳稳的。
（次日清晨，秀女们被召至习礼堂。
周嬷嬷当众点名："林小满——"）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