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早。
连绵三日夜雨刚歇，渝州城的青石板路还洇着湿意，墙角苔藓疯长，空气里裹着桂树的甜香与泥土的腥气，搅出一种黏腻的沉闷。
知府衙门后院的两株金桂开得正盛，细碎花瓣簌簌落在青瓦上、石阶间，也落在沈知意素色罗裙的下摆，像撒了把碎金。
她正蹲在石桌旁，帮母亲沈夫人修剪烛花。
黄铜烛台里的蜂蜡积了厚厚一层，沈夫人捏着柄小巧的银剪，指尖轻转，多余的烛芯便带着火星落下，火苗“噼啪”一跳，将母女俩的影子在粉墙上拉得又细又长。
沈知意指尖捻着片刚坠的桂瓣，仰头望母亲：“娘，明日去报恩寺，真要那么早起身？”
沈夫人放下银剪，伸手抚开女儿额前沾着花瓣的碎发。
沈知意刚及笄，眉眼还带着未脱的青涩，杏眼亮得像浸在泉里的墨玉，只是近来总不自觉蹙着眉——她大抵也察觉了，父亲这些日子的反常。
“报恩寺的早香最灵。”
沈夫人声音温软，从腕间褪下枚羊脂玉平安扣，玉料莹白温润，触手生凉，上面用细如蚊足的刀法刻着“平安”二字。
“你父亲近来总说衙门事忙，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日你替他求道平安符，把这个戴上，也算咱们娘俩都图个心安。”
沈知意乖乖低头，让母亲将红绳系在颈间。
玉扣贴着肌肤，凉意顺着血脉漫到心口，她忍不住摸了摸：“这玉跟去年父亲从江南带回来的玉簪料子像，都是暖乎乎的白。”
“你倒记得清楚。”
沈夫人笑了，眼角却掠过一丝不易察的忧虑。
她转头望向书房的方向，那扇窗始终亮着灯，窗纸上映着沈砚之伏案的身影，几个时辰没动过，像尊钉在那里的石像。
此刻的书房里，沈砚之正盯着桌上的密册出神。
册子封皮泛黄，边角被翻得卷起，朱砂写的“军械营贪腐密册”六个字，在烛火下透着刺目的红。
三天前，一个浑身是伤的军械营老卒跪在衙门偏门，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册子塞给门房，只说“沈大人是清官，求您救救渝州百姓”，便昏死过去。
这三天，沈砚之几乎没合眼，密册里的每一页，都像把刀扎在他心上。
册子里记的，是近三年江南军械营的龌龊事：虚报兵甲数量、挪用锻造款项，甚至偷偷将朝廷的精铁武器倒卖敌国。
而这一切的主使，竟是当今皇后的胞兄——江南军械营提督周显。
沈砚之握着册子的手在抖，他为官二十年，自翰林院编修做到渝州知府，素来以“清”立身，从未见过这般胆大包天的贪腐。
可周显是太后外戚，权势滔天，这密册一旦递上去，别说扳倒他，整个沈家恐怕都要成刀下鬼。
可他不能不递。
那些被挪用的银子，本是用来加固渝州城防的；那些被倒卖的武器，说不定哪天就会架在大启兵士的脖子上。
沈砚之咬了咬牙，拿起狼毫笔，在新裁的宣纸上誊抄起来。
他要抄份副本，连夜让心腹送往京城——太子萧景琰素来刚正，或许只有这位储君，能顶住太后的压力，还天下个公道。
墨汁在纸上晕开，沈砚之的字一向沉稳，此刻却带着几分急促的颤。
烛油一滴坠在“周显”二字上，晕成个黑团，像溅落的血。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管家老周端着参茶进来：“老爷，夜深了，喝口参茶提提神。”
沈砚之头也没抬：“放着吧。”
老周将茶碗搁在桌角，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老爷，方才后门的家丁说，墙根下好像有黑影晃，小的让他们去查，没找着人，只是……您还是多当心些。”
沈砚之握着笔的手顿了顿。
他早该想到，周显的人不会坐视不理。
“你让家丁们都警醒点，”他沉声道，“尤其是后院，绝不能让夫人和小姐出事。”
老周应了声“是”，退出去时，轻轻带上门，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在沈家干了20年，没想到沈家会招来灭顶之灾……后院里，沈知意还在跟母亲说话。
她拿起银剪，学着母亲的样子剪烛芯，却不小心剪到指尖，一点鲜红渗出来。
“哎呀”一声，她慌忙将手指含在嘴里。
沈夫人心疼地抓住她的手，吹了吹伤口，轻轻揉了揉，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知意吐吐舌头，“娘，我就是想着父亲的事，有些走神。”
沈夫人叹了口气，依恋地看着沈知意，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伸出手捋了捋沈知意额头前的碎发，“知意啊，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
沈知意没听懂沈夫人的话，故意撒娇道，“莫不是娘嫌弃女儿？
有娘在，知意永远都是娘的孩子。”
“娘怎么会嫌弃你呢，只是娘怕以后不能时刻在你身边照顾你。”
沈夫人眼中满是担忧，别过头，抹着眼泪。
沈知意听母亲这么说，心里一慌，忙搂着母亲的胳膊，“娘，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可是父亲出什么事了？”
沈夫人强忍着泪，挤出个微笑，“没事，娘就是突然感慨，你长大了，以后总要自己面对很多事，这以后……总会嫁人的……”沈知意半信半疑，正想再问，沈夫人忙招呼沈知意道，“天色不早了，早点回房歇息，明早还要早起去报恩寺上香祈福呢。”
沈知意虽满心疑惑，但还是乖乖回了房。
躺在床上，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玉扣的凉意仿佛让她的心更乱了。
看着沈知意离开的身影，沈夫人忍不住抹眼泪，沈砚之走过来安抚她，“夫人莫要忧心，眼下保住知意的安全才是至关重要的。”
沈砚之声音坚定，可眉间的忧虑却未消散。
沈夫人抬头，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舍，“老爷，妾身不惧生死，这一生永远追随老爷，只是我的知意，……”沈砚之轻轻揽过她，“我定会护她周全。
明日让她去报恩寺，也能避开这是非。”
沈砚之轻声安慰，可他心里也没底。
周显势力庞大，一旦知道密册在自己手里，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夫人紧紧抓着沈砚之的衣袖，早己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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